江纤尘顿了一下,囫囵着把“死”的字音吞了下去:“……得不明不白,想必执念应当也是深的,所以你打算找办法入鬼道吗?”
江冽确实是如此打算的,但他没想到江纤尘居然考虑到了这一层。
他不禁认真地打量着她,也重新审视自己对妹妹的看法——所有人都认为江纤尘跋扈、蠢笨,是个被惯坏被养废的熊孩子。
可是众人忘了,她的父亲是魔域里最善逢迎最有城府的魔君,她的母亲是聪慧勇敢、在魔域危机时独挑大梁的前任魔域圣女,他们的孩子或许真的很跋扈,但很难蠢笨。
江冽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赞成吗?”
“不赞成。”江纤尘毫不犹豫地摇头:“但我赞不赞成,你都不会听我的。”
江冽轻笑,不答。
若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无外乎把散去的魂魄拢回来,再塑一具肉身。只要江冽想要复活他道侣,怎么都越不过找魂魄这一关,不管妖族圣泉的记载是真是假,江冽都会去试一试。
江纤尘在问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
比起阻拦江冽去鬼道,江纤尘兴许更恨自己没本事,不能帮他一分一毫。
江纤尘叹了声,抬头认真地望着他,眼神里带了一丝恳求:“哥哥,我没求过你什么……几日后就是年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迎接新岁好不好?我还买了好些烟花,想让你陪我放烟花呢。”
江冽听出了妹妹话里的小心思。
她知道他一定会离开,问他能不能至少留下来过年节。
身为兄长,他照理该满足妹妹放烟花的心愿,但江冽能迫使自己不去想逐衡,却没办法强迫自己照旧过年节。
他的目光越过江纤尘,看见了窗边放着的一盏祈福灯。
魔域圣女干正事不行,但是玩乐手艺还是不错的——灯上画着一对鸳鸯,题字“不羡仙”。
江冽的心理防线在看清字画的那一刻登时溃败,那些自逐衡消散在他怀里便被他刻意封住的情绪从心口蜿蜒淌进经脉里,教他被细密的疼支配,在这么浓重的雪天,他的后背居然渗出了冷汗。
他能想象得到,当新年的第一朵烟花开放,无数的魔族必定会欢喜地冲进雪里,载歌载舞,祈祷着百难皆消。
他作为少主,要随魔君去祈福。
万民欢腾之下,他那道侣新丧的悲伤注定宛如入水的烟,连涟漪都激不起便要消散,轻得不值一提,身为少主,他就连在新年夜里独自陪一陪道侣的衣冠冢都不能。
江冽偏头避开了江纤尘殷切的注视,淡淡地说:“寒卿会陪你。”
说罢,他直接转过身,朝远方而去。
江纤尘站在落雪里,抱住了双臂,缓缓蹲下。
小荻见江冽离去才从门边走出来:“夜里寒气重,你手都成冰块了,快进屋去。”
大雪里,江纤尘吸了吸鼻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不知是否她多想,她总觉着江冽身上被七情堆出的烟火气,正在逐渐散得一干二净,她盯着虚空处叹了一口气:“我大抵还是不懂得爱,我觉着我哥这是画地为牢。曾经不懂事,我大言不惭地对我哥说‘爱是本能,责任是束缚’,如今想来,爱何尝不是束缚?”
小荻带她回去继续扎宫灯不提,江冽穿越大半无罔宫,拿君印作钥匙,进入了禁地。
江纤尘所言不错,禁地里封存的一些禁术拥有自我意识,会去主动攻击。
江冽进去的一瞬间便看见了成排化出形体的魔族密文字,排山倒海朝他压了过来。
他袖中的手指轻轻一勾,磅礴真元随之释放。
那些密文字感应到来者并非善茬,又若无其事地飞回了各自的承载物上。
江冽震慑住它们才外放了神识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那一刻禁地内所有禁书全被哗啦啦翻开,所有字句都通过神识进了江冽脑海里。
在他的神识掠过某一处时,他几不可见地压了一下眉头,旋即停了翻书的动作,起身朝那一处走去。
他在一方刻满魔域古文的石台边缘,看见了一个暗色的血手印。
若没有血手印,他就把这毫不起眼的石台忽略了。
在阅读文字之前,江冽先拿出君印,压在了血手印之上。
禁地只有滴血入君印、被君印承认的魔君或代魔君才能进,君印能认出来这血迹的主人。
他的神识此刻与君印相连,于是便透过君印的回溯见到了那一幕——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缓步至此,在他此刻所在站定,接着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块巨大的石头,凝聚真元,把它压作一方石台。
她的本意应当是想毁掉这块石头,但石台上忽然迸发出一股极其浓厚的力量击中她,教她后退数步,咳出一口血。
她再次上前,一手凝聚真元,仍试图毁掉石台,但另一只手却突然抬起,紧紧攥着这只手腕,禁锢着它的行动,她的面庞遽然间充斥了莫大的痛苦与挣扎,整个人宛如一分为二,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却不受她掌控,左右两手分不出胜负。
而就在此时发生了更奇怪的事,她姣好的面庞突然崩开道道裂口,浑身骨节寸寸崩裂般发出破碎的声响,骤然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宫装,她难以为继地弯下腰,一手重重按在了石台上,那只手顿时血肉模糊,落下了这枚几十年后仍旧如新的血手印。
回溯在此时停止。
江冽面色发寒,抬手覆盖在那枚手印上。
那女子是他母亲。
江冽的记忆里,从没见过她那样穿着打扮,便是说明这一幕发生时,应当在他出生之前。
而她的症状,分明与她怀着江纤尘那年中的妖咒,也就是江纤尘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模一样。
画面里的母亲痛苦如斯,仿佛被撕裂成两半,有一半的灵魂与肉身都不再属于自己。
若她的病因真是恶鬼,且从那么早就开始,她究竟依靠神魂与恶鬼斗争了多久?她会有被恶鬼完全控制住的时候吗?
恶鬼为何想毁掉石台?
在江冽靠近石台后,后者得到了答案。
江冽静下心,仔细读了石台上的文字,神情愈发凝重。
石台上与裴寒卿从妖族禁地里带出的信息并不完全一致,反倒与《大荒志》的记载所差无几。
关押恶鬼之处被称为“苦海”。
“凡人死后魂消,修士死后执念深重者,魂魄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化作混沌恶鬼,永堕苦海。”
“恶鬼侵蚀生灵神魂,撕裂肉身,非死不能摆脱。”
“恶鬼祸世,大荒沦为炼狱,女娲以血肉神力将其封印。”
“吾之后辈当铭记,逢鬼必诛。”
……
*
从禁地出来,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江冽太阳穴突突得跳,神识运用到极致使他识海疲惫到极致。
他理智上告诫自己应当休憩一日,去消化神识从禁地里得到的信息,又不想拖,因为石台上的记载与恶鬼的现世印证他的猜测没错:苦海,或鬼道的封印破了。
但用“大荒沦为炼狱”来作比,他又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眼下应当是还没完全破。
江冽神思飞转,思考另一件事:石台也印证了《大荒志》所言非虚,那为何这么重要的书却在时光的流逝里成了几乎绝版的闲书?而如同样重要的石台也被封存进禁地?
江冽脑海里蓦地涌上一个念头——有人诛鬼,亦有人饲鬼。
古往今来,定有人在帮恶鬼销毁自上古传下来的记载,所以如今的修行者才会完全不知恶鬼的存在。
想想苍梧秘境境灵、路缇霜、老妖王,以及魔域内至今没被抓住的细作,他们全都与恶鬼有联系,且全身居高位。
三族里暗中饲鬼者必定不会少。
江冽站在岔路上思考一息,转身朝寝殿反方向走去。
他母亲不可能饲鬼,看她惨痛的发病症状,便知她是被恶鬼附身的。从恶鬼附身到火中自戕,难保她的神识在数十年里一直能保持绝对清醒,为了避免恶鬼通过母亲对石台动手脚,他要找时诩进一趟妖族禁地,得到妖族禁地里对恶鬼的记载信息来对比。
一路上,不乏路过的侍女与护卫朝他行礼,原本江冽没在意,可在他路过一个牛首人身的巨人身边时,短暂地愣了愣,倏地转身看向那大魔:“你是戮州醉梦城城主的副将?”
得到对方应“是”后,江冽又问:“你为何在这里?不是已经通知了各州王与城主,今年年节不必来宫城拜见了么?”
牛头是近些年才当上城主副将的,他意外于少主居然认得自己,不过更为少主记得自己而感到欣喜,还没等他先把打好的赞美少主的腹稿说出口,就听少主如此问,他忙行礼解释道:“城主并非抗命,城主于昨日接到了圣君令,命各州王与城主速速赶来圣宫商讨破关事宜。”
江冽打断他:“便是说,所有州王与城主都来了?”
“正是。”
江冽面色凝重,转身朝议事大殿走去。
全魔域值得所有大能聚集一处商讨的“关”只有一个,便是与人族接壤的“不越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