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诩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又被这烫手山芋吓得一梗,他毛骨悚然地打断干儿子的嘱咐:“等等!你真的不是在留遗言吗?”
江冽:“……”
江冽面无表情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时诩:“……”
其实江冽说这些,完全是出于做道侣、做少主的责任,毕竟虽然有镜花水月这种联系媒介,但若对方神识不清醒、或者身上没有灵石,也是联系不到对方的,而此时他身边也没有更可信的传话工具了。
江冽继续传音“留遗言”道:“等风初醒脱离魇虚障,你告诉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必须把戮州境内被支镜吟同化的魔找出来,先关着,杀不杀等我回来再定夺。”
时诩被他杠得放下心,奇道:“你去断州做什么?”
江冽沉吟一瞬,不答反问:“你听说过苦海吗?”
时诩眼睛一斜,不满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谁能没看过《大荒志》?不就是妖族魔族边境处,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原么。”
“不,我怀疑那里不只是荒原。”江冽不自觉地压下了眉,凝重道:“你觉得世上有鬼么?”
时诩:“……干儿子,你有话直说,这样神神叨叨的教爹害怕。”
江冽道:“《大荒志》有记载,万年前,有一族群因诞生不详,被封印在苦海——便是断州与妖族交界处。”
时诩正色地点点头:“对,《大荒志》还记载,是女娲以自己的神魂封印的……但你忘了吗,《大荒志》来源不明,修真界一直把它归为闲书啊!”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我现在不认为是闲书了。”江冽道:“我猜苦海真的存在,而且被封印的族群便是传说中的鬼族。”
时诩见他满脸严肃,也不玩笑了,只茫然地张了张口:“……啊?”
“说来话长,我尽量精简。”江冽瞥了远远缀在身后的支镜吟一眼:“我最近遇到了很多同缚州王一样,非人非妖非魔的……不死之身,它们都是一片黑雾,没有实体——就在不久前,有人告诉我,那些黑雾便是恶鬼。”
他没详细阐述那位被钉在法阵上的奇怪男子,只用了个“告诉”概括,时诩果然没多纠结。
时诩沉思着摸了摸下巴:“行吧,假设缚州王确实是鬼,那你是怎么把鬼和鸟不拉……和苦海联想到一处的呢?”
“我曾问过风初醒当年是在哪里捡到的支镜吟,他说是在魔族与妖族交界,而那里恰好是苦海,世上没那么多巧合。”江冽皱眉道:“若我猜的一切都不错,现在有这么多鬼跑出来,苦海的封印八九不离十破了。苦海有一半接壤魔域,等封印彻底破掉那天,我魔族定然第一个遭殃——就凭这一点,哪怕现在没有任何可以证实我的猜想,我也必须去看一看。”
时诩琢磨了一下他的猜测,总结一下便是:缚州王是从苦海出来的,缚州王是鬼,那么可以推出苦海下有鬼,而鬼离魔域很近,非常危险。
这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但需要女娲亲自封印的东西,他们这些还没飞升的凡俗真的能够处理吗?若真的存在这个封印,还破了,神不会下凡补一补吗?
时诩满脑子疑问,压低声音道:“干儿子,我还有个问题,缚州王是‘不死之身’,那么别的鬼应该也是——‘不死之身’要怎么对付?”
“吃了。”
时诩:“?”
江冽还没来得及多解释几句,便已经到了灵气最稀薄处。
他不再多言,将周身真元催到手上,一团浑厚魔气自他掌心凝起,悍然朝天际捅去。
随他动作,“轰隆隆”巨响震彻秘境,激荡所有人的识海,那团魔气强横地挤进灵气最稀薄的地方,硬生生给天挤出了一条裂缝,魔气就那么死死卡在裂缝中间,把裂缝推的越来越宽……而透过裂缝,所有人都看见天外又出现了一层天。
江冽推开“鼎盖”,对时诩道:“你先走,我守着。”
时诩完全不作犹豫,随后赶到的支镜吟也不停留,擦着裂缝飞身而出,紧接着路景昀御剑飞出去,又把头从裂缝外探回来,高高兴兴地说:“外边是苍梧山!我们出去了!多谢前辈!”
在缝隙前刹下脚步的其他修士面面相觑半晌,见飞云宗身先士卒,也一个接一个地钻出了裂缝。
时诩遥望满地黄沙,庆幸着沙还没有完全铺出苍梧山,山下百姓险险避过了一劫,遂松了口气:“阿冽,快出来。”
江冽往下扫了一眼,见没有被落下的倒霉蛋,才朝裂缝飞去,却在离裂缝还有半步远时,陡然听见一个笑声。
他瞬间一动不能动了。
那道声音雌雄难辨,不是从外界传来的,而是……从他的识海里。
有什么东西趁他不注意,钻进了他的识海!
等了半天,江冽还没出来,时诩拨开路景昀,探头道:“你大姑娘出嫁吗,磨磨蹭蹭……”
一句话没说完,余下的音全卡在了喉咙里,时诩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江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能感受到,有一道魔气顺着他的骨骼攀爬、继而钻出他的皮肉,在他身体上缓缓构成了复杂的密文。
“连……”时诩喃喃道:“连心。”
江冽瞳孔极轻地动了动。
连心是魔族一个极其古老的术,具体施术方法早便失传了。
它是几千年前,一位魔君为了避免儿子们争夺君位、手足相残而创造的,魔君本意是好的,想通过血缘的联系让“兄弟连心”,可惜在他陨落后,这术被“改良”了一下,变成了便于手足相残的利器。
原本的连心究竟什么样,已无从考究,在无罔宫藏书阁的记载中,只写了改后的连心是一个可怕的邪术。
改后的连心不再要求血缘关系,只有两个条件:一是施术者与被施术者之间不能有防备、不能有嫌隙;二是必须得在被施术者结丹那一刻,“连心印”才能在其识海里落下。
被连心者,由肉身到神魂皆在施术者掌握中,只要施术者动动念头,被连心者便会毫无意识地听其吩咐,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终身不能摆脱这束缚,除非“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在置之死地后,还能活下来呢?
直到后来,魔域王族把继位的规矩修改成“能者居之”后,新继任的魔君不齿于邪术,以雷霆手段销毁了关于连心的全部痕迹,连心便随着岁月流逝而失传,现今只能在无罔宫的藏书阁里找到只言片语。
江冽垂下眼睛,喉咙细微地滚了滚。
金丹境对他来说太久远了,可追溯到江纤尘还没出生的时候,他根本想不起来结丹时有谁在他身边——而无论是谁,必然都是他信任的亲人,谁会给他施如此邪术?
他肢体僵硬,周身真元不由掌控地收了回去,眼睁睁看着撑着裂缝的魔气因为主人失控而难以为继,裂缝飞快闭合 。
旋即他身体一沉,从天际坠了下去。
时诩妖力爆出,刚要撑开裂缝救儿子,便觉得袖口的芥子忽然变得滚烫,紧接着一道火光骤然射出,贴着狭小的裂口钻进去,化成一道白衣身影,风驰电掣般抱住了坠落的人。
裂缝彻底闭合,秘境随之一震,一阵突然的灵力波动将“站在鼎盖”上的所有修士全部扫飞出去。
而秘境内,呼啸的狂风中,江冽怔怔地被逐衡抱在怀里。
方才逐衡冲向他的画面是那么熟悉……
似曾相识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他脑海一痛,被遗忘的某段经历缓缓被拼凑。
他想起来,他为何会伤成这样了。
第38章
“从这么高摔下来, 你不要命了吗?”
狂风呼啸舔舐过他们的耳畔,把江冽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逐衡想也不想地回道:“我说过会永远陪在你身边。”说完他没来由慌了一下,心里顿时被莫名的忐忑席卷。
许是在冷风里浸了太久,江冽的话乍一听, 倒也凉得与风不分伯仲, 不像是斥责, 也不像是关心, 平静地令人诧异。
逐衡微偏过视线, 却只能看得清他道侣挺直的鼻梁,与那漂亮得过分的眼睫——逐衡直觉江冽接下来要说什么话,而这些话他此刻一定不想听。
“阿冽,我们现在怎……”逐衡话未说完, 被耳边的一声轻笑打断。
“就像三年前,你明明清楚我那一招落到你身上,至少会去你半条命, 你也没有躲。”感觉到搂着自己的手臂登时僵硬,江冽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 缓了缓,才继续平静地开口:“三年前,便是在四重境, 我废了我自己, 重伤了你。那似乎是……”
那似乎是我们的初见吧?
江冽很想问一问这句, 但话到嘴边没问出口——他推己及人了一下, 若他道侣胆敢问他“我们什么时候遇见的?怎么认识的?”,只怕他会当场翻脸。
那些被遗落的记忆带着余温, 气势汹汹地撞进江冽脑海, 连成了完整的过去, 每一息都无比清晰。
自三年前那场为了秘境归属引发的正魔大战始,他忘却的所有记忆,每一处他都想起来了,可是他仍旧没想起来有关逐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