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红将那三个人领回撷芳宫的时候,恍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像是领着犯了事儿的小妖回去的家长。
妖城同苍洲一样, 每座城都设有学府,只不过所授内容同人族不一样。
青澜宫所在的无尽城,里面多是海族,学府会教授小妖深海捕鱼, 风暴冲浪;信春宫管辖的不老城, 都是喜爱种田的草食性妖族,学的是如何运用妖术将苞谷种得又大又甜;泷香城则以各类幻术幻阵为主,辅以匿踪之术等。
学府里的小妖若是课业不过关或是惹出事来, 就会被叫家长,眠红上一回被叫去泷香城的学府, 还是因为有两只小蛇妖为了玉耳大打出手, 打架的理由是争夺配偶。
这一回确实也差不多……
“从苍洲打探情况回来的小妖说,如今蜉蝣谷八成的医修与药修都出谷了, 赶往疫地, 谷主率领门下弟子企图找出根治之法, 至今未有结果。”
“仙门百家派出弟子协同地方官员庇护周围城镇, 只是民间暴动频发, 除却染病而亡的仙门弟子, 还有许多反而是被百姓伤了……”
城主府的议事亭被烧了之后还在重修之中,十八城城主与六宫宫主如今聚首在撷芳宫之中某个大殿之中,正商讨着妖域是否要插手苍洲此次疫病。
将宁虞和另外大小两只接到撷芳宫之后的几天里,眠红极少睡好觉,顶着硕大的黑眼圈过来时,隔壁绿腰城的城主甚至忧心地问她是不是被人打了。
她倒是没被人打,不过眼前的几个城主倒是快打起来了,眼瞅着袖子都撸起来,拳头已经捏在手上了。
“管仙门做什么,他们死几个就死几个,跟我们又有何关系?你们难道忘了当年他们是如何猎杀妖族的,抽骨剥皮、拔角锯齿去炼制法器,还用妖丹来提高修为……”
“覆巢之下无完卵,苍洲疫病非比寻常,妖域就算避世,也不能幸免于难,东海流火之时,就是亡族之日!”
“那你便带着你的族人一道去送死,我不拦你!”
眠红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发出不轻不重的叩叩声,众人顿时噤声。
撷芳宫为六宫之首不是没有理由,整个妖域,除却灵芝和猫煞,最凶悍的可不是烛别宫茹毛饮血的虎狼走兽,而是这朵艳色绝世的海棠。
自凤尾海棠起,妖域才知道花族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柔弱可欺之辈。
眠红沉思片刻,问道:“西海和魔域如何了?”
“鲛族已经出世,守着西海海岸,不让大陆河流的瘟毒流入西海,只是鲛人数目稀少,净水之力有限,此非长久之计。”
“至于魔域还未有动作,天堑隔开苍洲,疫病并没有传到那里,只是九川与东海、西海均相通,早晚有一日也要卷入其中。”
女音清丽婉转,珠落玉盘,是云宫宫主,妖身为青乌,鬓边各别着三只碧蓝长羽,化作原型时便是她的六耳,可纳百里之内一切声响。
云宫所辖三城内全为飞禽,妖域探听情况也多遣它们前往。
提及魔域,青乌接着道:“魔主今早又遣使而来,问宁仙君在此处是否一切安好,仙君在梧州时,一次性摄入混沌之气过多,恐无法化为己用,若有必要,可将宁虞送往魔域,由魔主亲自照看。”
说罢,她转向最上首,征求京先生的意见。
牧渊已经让曼姬来了好几回,只是妖域每一回都拒了,迟迟不肯放人。
红莲鬼道:“混沌之气,我会解决。”
言下之意就是,宁虞除了妖域,哪儿也不去。
青乌点点头,又开始讲起仙门与上章阁联合一事。
红莲鬼正垂眼听着,忽然间将眉头皱起,吓得青乌顿时收了声,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下一刻,他便推开椅子,起身朝外走去。
莲花被人动了。
宁虞的屋子是撷芳宫最清幽的一个院落,周围住着的多是梅花妖族,如今正值夏季,她们大多闭门不出,在屋中静修,成了整个泷香城最安宁寂静之处。
枕头歪斜着,薄被早就被踢得一半落到了地上,床上的人正蜷缩成一团,努力朝着角落里的红莲贴去。
宁虞额头布满冷汗,即使闭着眼,睫毛也不住地颤动着,嘴唇发白,发出呓语,他身上魔气逃散,不消片刻就将整间屋子弄得黑雾缭绕,甚至从门窗缝隙之中溢了出去。
他的识海之中,瀑布早就完全冰封,青山枯败,白云坍塌委地,空气之中凝结着一团又一团的黑气在识海里横冲直撞,撞得山崩地裂,满目疮痍。
“邪神祸乱苍洲,仙门百家联合将其镇压封印,灵芝舍弃一身血肉,重新化作灵洁之气,洗涤世间万苦……”
之前在京半月记忆中听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避无可避,与系统提示的活泼嗓音不一样,这个声音呆板而枯燥,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也不含感情。
他盘坐在瀑布下方的宽石之上,白肤之下是一条条骇人的黑紫筋脉,魔气如蛇游走其中,偶尔会将他皮肤顶起,像是要钻出体外。
原本被封在冰河之中的心魔早就消失不见,若是宁虞此刻睁开眼去照一照河面,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和心魔长得一模一样了。
“宁虞,他的设定就是最终为苍洲而死,既为戏中人,你该明白,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你忘了林悯生是怎么死的吗?他原本该活下来的……”
“如果真的可以改变,你的结缘礼早就该成了。”
“只要活着,你,你们,所有人,都只能做外世人手下的一盘棋。”
空中黑气愈发暴躁地飞窜起来,呼啸着一头砸进冰河之中,冰裂咔嚓着蔓延开来,甚至一路碎到了宁虞的身前。
红莲光芒大盛,将床上的人柔柔地包裹进金光中。
花瓣绽开,越长越大,红焰在消长之间不断地侵吞着屋子里的魔气,将它们清理干净后又变回无害的小花,乖巧地贴着宁虞的手背。
宁虞的身体上浮出一个虚影,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因为哭多了,眼角和鼻尖都是红的,它低头环顾一圈,却没在床上看见熟悉的身影,眼中浮现出焦急之色。
“又不见了……”
天魂刚要爬下床,就被红莲中心伸长的两根莲须圈住了腰身,像是被一双手抱住,不让它离开。
天魂转过身,与红莲小声商议:“我去找小七,不走很远,好不好?”
又有一根莲须从中心伸了出来,左右摇了摇,意思是不行,莲须点了点天魂的鼻尖,又在它眼角蹭了蹭,亲昵地安抚它。
圈在天魂腰上的那两根微微用力,将魂体朝宁虞的方向拉了拉,催促它回到主人的身体。
天魂泫然欲泣:“你拽疼我了……”
魂体也是会痛的,不仅会痛,还会反映在主人身体之上。
红莲吓了一大跳,莲须慌慌张张松开,前端愧疚地卷起又展开,手足无措的样子。
它小心翼翼又探出莲须,想检查一下自己有没有伤到对方。
下一刻它被一脚蹬了下去,在地上滚了十多圈而后一头撞上桌子腿,花屁股朝天。
红莲:?
等它费力把自己翻了个面摆正,屋子里面已经没有天魂的身影了。
撷芳宫多游廊芳亭,不同的地方景致不一,四季芳菲在宫中皆可一览而尽。
京半月和见微并肩走着,玉耳在前头领路。
见微偏过头问道:“小月是不是长高了?”
见微是瑶池白鹿,且天生眼瞳特异,不论蒙不蒙眼,视线都不会受阻,戴上眼缚不过是为了避光,防止太阳伤了那一双异常金贵脆弱的眼睛。
他瞧不见死物,只能瞧见生灵身上一团一团的气运,并且气运这东西也是时时变化的。
前面领路的玉耳在见微眼里就是一只优哉游哉摇着尾巴的小狐狸,光芒灼灼,正值芳龄,还有之前同奉三居入宫时,见到的眠红是一棵海棠花,只不过花影瞧着相当萎靡,一看就是觉没睡好。
京半月刚从道宗被救回来时,是一个芝麻大小的光点,闪一下灭一下,死气缭绕,到了司夜楼外,便恢复成灵芝的草芽形状,如今瞧着,挺拔了不少,宽阔的叶盖已经有了雏形。
整个苍洲,见过灵芝原型的大约只有见微一人。
京半月后退一步,避开见微伸过来的手:“长了一尺。”
见微毫不介意地收回手:“记得多少了?”
“离开一丈山后五年。”
“神魂修补与妖身自愈完全是两回事,”见微边走边提醒道,“欲速则不达,这同日常修炼是一个道理,织魂要谨慎周密,且三魂要同时修补,不可以为了恢复记忆而只补人魂。”
三人所在游廊中间是一座圆亭,支着山水屏风,绕过圆亭后便是往上台阶,通往某座观景小楼外的走廊。
他们已经踩上了最高一级台阶,正准备踏进走廊,忽然听身后有人试探出声。
“小七?”
三人脚步俱是一顿,转过身看见走廊的红柱后面探出一个脑袋,神情紧张又慌乱,眼中带着一丝丝惊恐。
天魂逃得匆忙,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衣摆之下是未着鞋袜的赤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