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方才一心顾念祥瑞,匆匆……”好在王老太医没有辜负云棠的期望,果然犹豫着开了口,只是话语间显得语焉不详:
“不知陛下此刻可有不适,不如让臣为陛下请个平安脉、探查一二,也好防患于未然,缓解几分可能的症候。”
——没错,就这么办!
云棠从皇帝怀里支起小脑袋,拍了拍身下结实的胳膊,又很笃定地「呜」了一声,非常坦然地当皇帝的家做皇帝的主。
他的意愿实在表达得清晰明了,几乎不存在叫人会错意的可能。殿内的人皆立时便明白了,不由都感到这小毛崽可爱好笑。
“不过数日未见,祥瑞越发慧黠精灵了。”王太医摸摸胡子,忍不住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
黎南洲也唇角微勾,抬手揉了揉怀里透粉的小耳朵,“前些日子还不晓事,只是一味憨吃憨玩,这几日确实越发聪明通人性了。”
男人一边不自觉地炫耀,一边精确地抓住猫崽说翻脸就翻脸打过来的巴掌,把那小肉垫揉在手里,贴着自己掌心粗糙的皮肤摩挲,复又抬头看向老太医:
“王太医不必挂念,朕身体无碍,不过是偶尔一回提早结束药浴罢了。”皇帝面色如常,“夜深了,今夜已是耽搁得太晚,朕便不多留王太医了。”他瞥向知机迎上来的宫人:“好生送老太医回去吧。”
云棠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拽着黎南洲的袍子眼睁睁看王老太医跟侍人走了。他还在那里兀自失望,就冷不丁被人捉着小身子提起来了——皇帝摆手叫人退下后,把小家伙拎了起来,提到与自己视线同高的位置。
“乖乖,你还知道担心朕了,是吗?”黎南洲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难得有这样开心的时刻,何况是在这样鸩毒发作的夜晚,他最虚弱痛苦的时候。
往常在毒发时,皇帝每次都是将所有人遣散,独自坐在浴殿的池中,在漫长的夜里一个人捱过艰难的痛楚。温热的药汤能稍稍缓解他毒发的痛症,可他此刻分明提早出来、离了汤药,他却比每一次沐在汤泉中时更感到舒适轻松。
过去的黎南洲确信自己已戒断了所有软弱的时刻、温情的需求,在孤独而艰辛的成长过程中,他笃定自己性情中残留的温柔情感只会戕害他。
在皇帝几次有意无意地冷落那些心思细腻、自作聪明的手下后,连他的心腹都不敢再自作主张地把关心投在他身上。
黎南洲近年来也不是没有察觉,他曾认为的由冷漠残酷铸就的强大其实也在反向催蚀着他的人生,磨灭他的知觉和他曾经信手拈来的喜怒哀乐。
而如果继续陷在这样空寂的情感隔阂里面,他也许可以拥有极端的冷静。
但也可能会陷入到疯狂又危险的境地,将自己变成一具过于迟钝以至于在无知觉中葬送自身的躯壳。
但真正可怕的是,当他长时间抛却了他认为没有必要的情绪和情感,将一切外来的亲密关联和自己隔绝开,冷眼旁观着身边的人活在他们各自的痛苦挣扎中,甚至越来越惯于操纵人心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他对此习以为常了。哪怕察觉不妙,也懒得做出改变了。
若不是一只既不看人脸色、也不敬怕皇帝的小猫崽自己从天而降、暖乎乎毛绒绒的送上门来,天真无畏又理直气壮地蹭上来贴着他、用自己弱小到让人心惊胆战的小身体保护他、让他一日比一日更鲜明地感受到心有牵挂的踏实和快活——黎南洲已准备好目视自己在入土前就一寸寸僵直、死掉。
——莫非真是老天垂怜他这个可悲短命的皇帝,才把这小家伙送来了吗?
黎南洲看着面前这双澄澈的大眼睛,清晰地感受到从骨骼深处腾然升起的、对抗痛楚疲惫的无边勇气,而他在这之前甚至没感觉到过自己在怕着什么。
云棠被男人这样握着也并不害怕挣扎。他能感觉到黎南洲的手指正严密又温柔的托着他的背,他知道这个人绝不会叫他有一点掉下去摔着的危险,不过——
猫崽的小爪往前伸,在皇帝顺从地将他抱近时碰了碰人家的脸颊,然后把自己的身体整个贴在了男人脸上,粉嫩的肉垫搂着男人的耳朵背面,小毛脸侧过来,用头上的幼毛软软蹭在人家的颧骨处。
他现在就想这样紧紧挨着黎南洲。
今晚分明是云棠的惊魂时刻,但他总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安慰黎南洲。
“怎么了?”黎南洲难得享受小家伙这样的撒娇,于是趁机微微转过脸、不动声色地在猫崽肚子上吸了一口气——他动作很轻。他只是偶然发现小毛球身上有一种干燥温暖的香。
但是云棠感觉到了。
他没好气地轻轻拍了拍黎南洲的耳朵,离开了这张比他整个身体还大的大脸,又默默缩回到男人手上。
黎南洲为方才的冒失等了半晌,却没等来预想中的猫猫拳,这让他有点遗憾也有点受宠若惊。只是他转念一想,又担心这是因为云棠身体不舒服、精神状态不太好。
他托着小毛球,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又摸了摸云棠背上的毛:“是不是困了?”今晚这一番折腾闹了许久,小东西今天也太长时间没睡了,让皇帝都有些后悔自己白日里没让他睡觉。
他这一问更提醒了累得浑身软绵绵的猫崽,云棠张嘴就打了个哈欠,猫还坐在黎南洲手心,眼睛却开始黏起来,小身体也不由自主往皇帝手掌上倒。
黎南洲立刻便心疼起来——
云棠就好像是生活在男人躯体之外的某个会呼吸的关窍。
在小猫身上,黎南洲的情感从喜爱开始萌芽,自独占的欲望开始扩大、所有皇帝阔别了很久的七情六欲接踵而至,好似不需温习便来得渐次加快、乃至全面复苏了。
或许黎南洲这样的人对于另外一个人类的接近还会升起诸多心防,可就像麻木疲惫的老人也会抱养一只小羊羔作同伴,人对人类感到疲惫厌倦的时刻,也许还能够接纳一只无害又爱你的小猫。
年轻的皇帝在毒发之夜的剧痛中久久环着那个要睡着了的小东西,他的手臂坚实而轻柔,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是在环着自己仅剩的、最后的感情温床,又像是搂着一小块他久别重逢的血肉。
他把云棠放在宫人已重新收拾好的床榻上,看着小猫崽放松摊开的小身体,和那舒服得勾起来的小毛脚——那小脚丫甚至只有他拇指的一节那么大。
在这一刻,皇帝确信,比起浴殿中满池缓解毒发之症的热汤,眼前这个小家伙才真正是他镇痛的良药。
作者有话说:
乖乖们,18号和25号停一天,其他时候都正常更新
第14章
金黄的树叶簌簌落住了梁宫的秋,随着满宫的侍人都换上厚实的夹袄宫装,黎南洲也越来越担心寒冷的天气会把他的小绒球冻着。
那一场落水的事故倒没真给云棠招来一场病,可皇帝还是谨慎得多了。如果说之前的黎南洲是常分出一点关注给小猫,那他如今可算得上时刻惦记着这小东西了,连睡觉时都有三分心神惦记着云棠。
照顾云棠的宫女小桃早领来许多件御锦房呈过来的小衣服了,如今满梁宫无人不知祥瑞的鼎鼎大名,更晓得这只精灵美丽的神兽是被皇帝放在心尖尖上的。
——风吹草动里活着的宫人往往比一些自诩博知的大人物更敏锐。
他们讲述不出来,但是他们本能地驱奉于皇帝的心意、领会着这位陛下的好恶,更甚好似还有江山半壁的阮太后。
黎南洲本人并不好享受,尽管他这个皇帝在物质上从未受过亏待,曾自先皇手里继承了完整的皇室珍藏,更在收拢权力的这些年里、产业和私库越发庞大到夸张。
但他这个人的物欲非常淡薄,他对美食华服无感,也不爱古玩珠宝、奇石精巧,在和阮系博弈夺权、手谈天下的这几年里,他甚至未近过女色,更无一二不讲究的爱好,这让他的声名在一些假道学的文臣口中倒显得极好。
事实上黎南洲并不是为了博美名而抑制本性,朝中那些只会空谈的伪君子,嘴上倒常骂两句阮公弄权、邪异惑众,好像偏袒于他这个「被欺压的弱主」。
实际上却没有丁点用处——没用到阮国公手下的人都懒得收拾他们。
皇帝只是切实地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博学擅书、通晓六艺,能提枪舞剑、善抚琴画鸟,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精通所有上等人的游戏,但他发自内心觉得这些很无聊。
然后云棠出现了。
皇帝好像是突然发现很多事情并没有他曾经认为的那么无聊。
他从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心腹宫人每日为他安排的膳食都是什么——他固然记得前一日的三餐用了些什么食材,可他几乎回忆不出那些味道。
但是他现在却开始关注起小猫吃饭——云棠喜欢吃肉、偏爱什么肉、怎么烹制、几成熟更好;他吃多久会厌、什么样的表现说明他喜欢、他每一餐之间应该隔多久。
这些琐碎到黎南洲过去从不会思考的杂事,突然间都变得生动而重要。
过去的皇帝从不在乎他私库中放了多少珍稀的玉石,但有一日这人突然大开库房,起意挑了几块颜色最漂亮的宝玉,叫内造府雕成一壁珠圆玉润、一拨就叮当作响的玉珠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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