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的目光也只出现了一瞬,只有在极近距离的老太医才能够看清并因此感到心惊。
皇帝的神色很快又回到了另一种深沉的温存与柔和。跟之前相比,同太医一番对谈后的黎南洲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至少是在表面上恢复了镇定。
“嗯?你说什么?”皇帝俯下身,语调也变得慢了起来。而床幔之外的众人这时已在童太监的做主下沉默无声地缓缓退了出去:“你不想要哪个呢,云棠?来,告诉朕。”
小猫大人枕在男人的小臂上,又愣愣地沉默了片刻。他这时只是因为空乏的体力和复杂的情感感到迟钝和晕眩。
但是在醒来之后的长久醒神后,云棠的大脑已经恢复了基本的清醒。
他微微地抬起头,弧度精妙的上目线带着纤浓的睫毛在此刻一同弯起,而他的眼神在醒来后第一次完全地聚焦、对上了黎南洲那双永远都会落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
那一刻,云棠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叹了一口气。
突然复苏的记忆只是让他感觉到庞大的、精妙又具体的痛苦,但这双依然有爱意却丢失了一切过往的眼睛才真正带给云棠某种难以言说的,巨大而绵长的失望、伤心。
云棠的唇瓣微微嗫嚅了一下。
有一瞬间他无比想要把这种极端伤感又带着恼怒不甘的情绪转嫁给黎南洲——给这位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记不起的皇帝。
但那种偏激的冲动仅仅存在了瞬息。
恢复基本的理智以后,那些失而复得的侥幸和欣喜就像是一把沉重的锁、禁锢着云棠更多不应该去深究的情绪。所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小猫大人只是在男人的掌心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安神香。”云棠的声音又轻又细:“我不想要那个东西。”
他现在不困,也不再需要混沌漫长的久睡了——他的头脑在此时此刻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
而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还虚弱到只能蜷缩在人怀里用气音说话的小猫大人都是当前寝殿里最大的那一个,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去满足云棠的所有旨意,唯恐他此刻有一丁点的不顺心。
祥瑞不想要看到安神香,那整个紫禁城的所有香料都可以被搜寻出来丢到爪哇国去。
当然,黎南洲也不至于表现得这么浮夸。
他也只是为了任何对这只小猫有所助益的可能、一改这些年以来的许多原则和习惯。
不但将这段时间的重心从政事上转移出去大半——哪怕在这一年里朝中局势逐渐稳定,这一手依然给他的心腹干臣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而且还出现了许多类似于将小猫大人的行迹作品画像加速推广到民间、推动一些自发的祈福敬颂行为、求助道官僧士等等病急乱投医的情形。
但不管是黎南洲布下的那一片云彩下了雨,云棠的状态确实是在他陪伴、照顾之下开始慢慢显现出了好转的迹象,情绪也在逐渐变得稳定。
从总体上看,在云棠醒来后的最初几天,尽管这小东西显现出的虚弱让皇帝难以自抑地忧心,可小猫大人很快就恢复了跟黎南洲的正常沟通——只是总恹恹的、显得对男人爱答不理;而小祖宗也渐渐能够自己坐起来,吃得下东西,也能扶着人的手走到冬日被沉木漆栏钉补起的窗边望一望朔风中的情景。
一切似乎都在逐步恢复从前的平和与宁静,可是以黎南洲对小猫大人的关注程度,他几乎比所有人都更迅速也更敏锐地发现了更为严重的不对劲。
照理来说,黎南洲中毒这件事应该已经算得上翻篇了,而小东西在那天证实了他的话之后也没再提起过这件事情。
理论上来讲,他们之间最大的隐忧都已经得到解决,黎南洲能想象到云棠可能还会为此介意、不满、发发脾气,但他以为这小祖宗最起码在心情上应该是比较轻松的——
可事实远并非如此。
就好像是一片让皇帝根本看不清也说不出的迷雾正笼罩着云棠的眼睛。冬日的寒冷正从四面八方入侵着这座永远点燃着温暖地火的寝殿,而某种无端的冷雾总是在天光晦暗的时刻滋生出没有根由的阴影。
过往那种天真的纯然好像在一夕之间就从他的小心肝身上退去了。
从云棠醒来之后,曾经那些活泼而灵动的闪光再没有在这小东西脸上出现过——黎南洲根本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云棠总是显得很累,也一直都不开心。
黎南洲尝试着用各种办法去哄他,这个男人千方百计地学着赔小心、也很快学会了装傻的秘技;他无师自通于将所有云棠可能会喜欢的东西捧到他面前;也用很多个清晨和夜晚,声音温存、语气和缓地试图与云棠谈心——然而小猫大人对这些统统不感兴趣。
其实云棠并不是看不见黎南洲的焦虑担忧和男人所做的种种努力,而他也并非不明白当前困囿住他的是一个谁都解决不了的荒诞妄想——一个已经足够幸运、他应该感恩戴德的困境。
或许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去和这个无解的执念告别。
归根到底,这是只能他自己去消化的情绪问题,而他已经在努力。
在大寒来临的时节,云棠又生了一场病。
他在这个冬天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大病小病几乎不曾彻底消停。
尽管王老太医始终认为让这些「心灶积郁」往外发一发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可每一次小猫大人病倒在榻上还是会给清平殿带来一回地震般的动静。
这一次,可能是前晚两人亲密之后闹得太晚了些,而云棠偎在男人怀里忍不住睡着时、发根也没完全擦干净——就好像入冬的猫总是加倍依恋于人的体温,近日的小不高兴也经常无休止地向皇帝索要肢体的交缠相依。而尽管黎南洲的理智依然在发挥作用,他也根本无法抵抗那张心事憧憧的小脸在得不到满足时流露出的惶惑委屈。
活蹦乱跳的小疯猫,慵懒忧郁的小病猫,拿捏起黎南洲来都是轻而易举。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虽然黎南洲是他们两个人中更成熟稳重、也是照顾对方、决定外物的那个角色,可云棠才在实际上把控着两个人的情绪和关系。就比如虽然人类常常自封为养家干活的主人,但猫咪会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让你高兴。
猫咪也会自己决定什么时候打翻一只花瓶,或者生一场病。然后这时候你就可以焦心如焚地被动上场,一边后悔自责一边为他劳心劳力地解决问题。
或许也跟今年异常寒冷的时节有关系,云棠这一回的病症来得格外严重些。
他前些天本来已经连续消停了近一旬的时间,皇帝还为了这件事颇为信服王老太医新开来的汤剂。
结果小祖宗一朝躺倒,高热就来势汹汹、一股脑地席卷而上,很快便烧干了黎南洲的所有侥幸。
被急匆匆领进来的王太医——他现在已经常驻在中正六殿一处离清平殿不太远的宫室中——在迅速地切脉查探之后,脸色也透出来一股不详的沉凝。
在王奇人的判断中,近日的祥瑞很明显已呈现出逐渐恢复向好的态势,先前在心腑中那一股郁结也有所平益。
从体外的表现来看,更是连续有十几天的时间没有再生发新的症状了,只要徐徐养着、或许再过月余便能痊愈。照理来讲,也不该再出现当前的情形——
可它就是这么出现了。突兀得有些诡异。
对着皇帝有些咄咄逼人的神色,王老太医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竟呐然无语。
而与此同时,在高热中沉沉熟睡着的云棠却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难受。
事实上,小猫大人的脑海中在刚刚突然响起来一个他遗忘了太久的声音。
小猫大人几乎从醒来到现在这一两个月都把这个存在完全抛到了脑后。
因此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时间,云棠也感觉到某种久违的诡异和无语。
在一阵节奏欢快的电子合成音之后,连续数日全身心沉浸在爱恨情仇中的小猫大人突然听到了一声自动响起来的机械音“恭喜宿主!”
虽然这个失真又突兀的声音确实把最近都很脆弱的云棠吓得一激灵。
但是也就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云棠竟然在冥冥中有了一丝醒神的错觉——
就好像在恢复记忆以后,他的意识和思维直到此刻才真正地清醒。
作者有话说:
sorry,从进入五月以来,我的工作、生活、感情发生了太多始料不及的变化。这个完结章写得断断续续,过于艰难。其实每天都在码字,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无能狂怒地删删改改
第125章 完结(下)
一阵遥远的春风似乎在除夕的夜里吹来了。
“唔……7321?”
太长时间没想起过的字眼让小猫大人询问的声线都显得有些迟疑。
身体上的高热似乎只是一种剥离炎症的生理反应, 冥冥之中,云棠恍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正一秒比一秒更加明晰。他的意识好像刚刚从一团迷离蒙昧的死结中脱离开来,他想象着自己漂浮在某个混沌的空间「眨了眨眼睛」, 而后他突然就在很短暂的瞬间——真正把前前后后、来龙去脉的事件一一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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