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酷辣的天气能吃上一支雪糕确实会让人开心不少,小女孩也变得神清气爽,雄赳赳气昂昂的准备走回家,才刚迈了两步便猛然停顿在温悯生面前。
女孩转身过来仰起头,眨巴着眼睛看着温悯生的脸,过了会才道:“姐姐,你哭了吗?”
温悯生微微睁大眼,回头看向裴涯絮,见她眸中也含有震惊,便向女孩道:“小妹妹,你看的见我吗?”
小女孩点点头:“当然看的见呀,所以你为什么哭?”
温悯生摸了摸自己的脸,手心里确实有一些水渍,不过也并不奇怪。刚刚自己目睹乔云发生意外的那瞬间实在是太过于愤怒与震惊,她向来会在情绪激动时控制不住眼泪,只是方才实在是太过于沉浸在情绪之中了连满脸的泪水都没有注意到。
“因为...”温悯生轻声道:“姐姐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
小女孩圆圆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嘴巴也圈成了一个“O”,露出小巧可爱的牙齿,她惊讶道:“怪不得姐姐那么难过,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也会这样哭。”
说完在自己方才放入了雪糕棒的口袋里翻找起来,似乎是在最深处掏了许久,才用肉嘟嘟的手拿出了一个糖果,举在温悯生面前:“那这个糖果给姐姐吃。”
女孩自己咽了咽口水:“这个糖真的很甜的。”
温悯生有些惊讶,发自内心的轻笑出来,接过因为天气炎热在口袋里已经有些融化的糖果,认真道:“谢谢你小妹妹,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道:“我叫乔云,云彩的云。”
温悯生没想到面前的女孩就是乔云,伸手过去想要抓住她的肩膀,周边的环境却立刻扭曲变化,指尖穿透了她薄薄的左肩,而后在一片白茫茫中来到了另外一个场景。
也许是在外面磨蹭了许久才回到家,乔云进门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在经过厨房时还是被母亲给抓住了。
乔母皱着眉,目光奇怪的将人上下看了看,拉过来让她张大嘴。
乔云照做,乔母看了一眼,立刻变了脸色:“吃什么了?哪里来的?”
乔云揪着衣角:“捡的雪糕。”
乔母立刻高喊:“捡来的东西你也敢吃?你不怕被毒死啊?怎么就那么嘴馋?平时怎么教你的啊?”
乔云低着头,脚尖在地面上戳。乔母拽着她肩将人拉近,转了半个身子过去:“你书包呢?”
乔云一惊,她是被老师叫出去罚站的,所以没拿书包出来,因为太热了想出去凉快凉快结果就忘记了。
如果实话实说绝对会被骂死,也不能犹豫太久被看出什么,乔云赶紧道:“忘记带了,放学的时候太着急。”
好在乔母这次没有怀疑,把人放开了:“真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书包都能忘记带,赶紧准备准备吃饭,磨磨唧唧的一天到晚。”
乔云如蒙大赦的窜进客厅,乔父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整个上半身都埋进烟雾里。桌上没有几个菜,绿油油一片,过于清汤寡水,乔云看了一圈,小手伸进口袋里捏了捏那支雪糕棒。
她被那烟味呛的想咳嗽,但又忌讳父亲的眼神,于是忍住了。
沉默的一顿饭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结束,母亲端着碗盘去厨房洗刷,乔父面皮有些紫红,站在门边垂着头整理外套,他今天晚上还要出去继续找工作,但多半依然是怏怏而归。
家附近确实有几家玩具厂,但他的年纪过于高了,也因为早期在钢厂里的几十年工作经历在肺里留下点毛病,让他在那些十几岁的年轻人身边完全没有竞争力,几乎没有厂子会要他。
但他还是要出去,为了能继续活着。
这是下岗后的唯一出路。
天彻底黑了,父亲终于回来,脚步缓慢又沉重。他手里攥紧破烂的帽子,沉默着脱衣上床。
乔云睡在窗边的小床上,床板有些硬,因为是用两个木柜子搭起来的,而木头老朽了,只要她稍微动一下便会发出吱呀的声音。
不远处的床上,父亲和母亲都已经睡着了,发出巨大的鼾声。乔云感觉手臂上有些痒,不知道是不是有虫子,她很怕虫,想要掀开看看,却丝毫不敢乱动。
痒意连绵不绝,让人难以忍受,乔云想象着黑色长虫许多细腿蠕动的样子,终于受不了挠了挠,立刻响起的吱呀让父母的呼噜声停下了,乔云出了一头冷汗,动都不敢动,但还好他们的鼾声只是顿了一下,很快便继续了。
乔云松了口气,侧身躺着,看着窗外的月亮,树影落在她脸上,随风轻摇着,让睡意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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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荒的起早来到学校,果然看见自己的书包还在桌洞里,赶紧过去掏出作业本疯狂补写,好在赶上了,在正式交作业前全部写完。
自从座位被安排到角落里,就再也没有了听课的兴致,窗外有太多能引起她注意的东西。即使不往外看,实实在在捏在手里的小物件也要比课本要有吸引力。
她拿着一张曲折的铁皮,在昨天下午吃剩的雪糕棒上划刻起来。她想做一枚漂亮的书签,这个花色已经练过很多次了,应该不会再失误。
然而就在快要成功时,一片阴影覆在桌前,她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抬头,手里的铁片和快要雕刻完成的雪糕棒一起被拿走,力道有些猛,甚至在她的小手指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身量高壮的老师遮去大部分光线,眼皮垂下来,冷漠里还有其他情绪,她看不太懂,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看见自己快要完工的作品被轻易的折成两半,在说起课程时分明悦耳的声音只留下两个没有感情的字。
“垃圾。”
她瞬间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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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操场上本来有几个滑梯,之前学生们可以自由过去玩耍,后来有一位孩子不小心在这里摔了一跤,学生家伙过来大闹了一番,滑梯便被锁了起来。
并没有严令禁止,所以依然会有孩子在放学后短暂的去玩一会,但是一定要家长在场,不然便会被拦在门外。
自从家里被“下岗”这两个字击中以后,父母就没再有时间来接自己上下学了,所以即使想要过去玩的心非常热烈,却依然只能蹲在围栏外看着那些孩子们的笑脸。
随着那两个字而来的不止是失去玩乐机会,还有越来越清淡的餐食,长了蜘蛛网的牛奶盒,死亡在角落的仙人掌,落灰的渔具和越来越多的争吵,以及父亲永远吸不完的烟和母亲的眼泪。她隐约意识到家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却并不能理解那是什么。
像她一样遭逢突变的人似乎不在少数,她还记得不久之前父亲和其他一众与他相同的工人蹲在马路上拦截车辆的画面。她看到那辆崭新漂亮的轿车从巨大的烟囱怪物里出来,她看到血红的条幅写着她看不懂的字体,她看到大人们黑瘦的手臂举着安全帽和饭盆敲敲打打,脖子上的汉巾湿透。无数张嘴,无数双眼,重叠在一起的叫喊里含着热泪,太阳很大,快要把人热化了。
在那之后,一切都变糟了。
第42章 憧憧(十)
升入初中以后,个子也没能窜高,一下子就矮了别人一截,父母对此好像并不在意,但乔云心里多少有些着急。
学校离家里有点远,上学时间却又提前了,于是只能压缩本来就不多的睡眠时间,大清早就起床上路。母亲会在前一天晚上给她准备好饭团或一些方便菜,让她在路上拿着吃。清晨有雾,地上总藏着看不见的水坑,所以每次她放学后鞋子和裤脚边都会沾上一层泥水,母亲看见了一定会将她痛骂一顿。
刚开学的第一节 课要做自我介绍,还要竞选班委,新同学们都出奇的热情,竞相上去发言展示自己,乔云向来不喜欢太过张扬,此刻也被气氛影响的想要说些什么,鼓起勇气也举起手,硬着头皮慢慢走上台。
心脏咚咚跳的整个胸腔都在颤抖,乔云深吸口气,张开了嘴却突然卡壳,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迎着目光,知道自己要赶快打破沉默。但越着急越容易出错,她用力张开喉咙,用偏细的声线挤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要说什么?刚才自己上来前想的台词是什么?她本来是要做什么的?
攥着一直发抖的拳头站在台上,在自己的目光所及范围之内聚集着数不清的视线,期待在缓慢流动的时间里变质,友好情绪也耗尽。乔云似乎听见了有谁说了句真没意思,明明四周非常安静,她却有些耳鸣。
完全僵住了,直到老师在一边说了句下去吧,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力气。
从讲台上匆匆下来,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大家已经在欢迎接下来上台的同学了。这一位不负众望,昂首挺胸,声音响亮,于是刚才死寂的氛围又被调动了,就好像一直如此。
乔云低着头,无法再像刚才那样轻松的鼓掌笑闹。明明已经远离了视线中心,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回忆刚才自己在台上的模样,窘迫之心让她额头出了一层热汗,手掌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没意思”这三个字犹如一场魔咒席卷了她整整三年的初中生活,那次上台同学们终究还是记住了她的名字,却并不是出于什么友好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