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漂浮在那人身边, 不是一个人,而是……鬼。
当那人转过头时,池翊音也看清了那张脸,熟悉得令他一眼就认出, 那分明是自己!
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过的脸,却反而出现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这种感觉无比奇妙且诡异。
但池翊音还是稳下心神,努力从“自己”的口型中读懂他在说什么。
那个“池翊音”在询问身边的鬼魂,问它生前走的是否就是这条路,询问当时发生的事情。
其中一句话,引起了池翊音的警惕。
对方说,‘你是民俗学方面的权威,当然要由你来帮我指路,教授’。
这是……“他”对鬼魂说的话,并且鬼魂对此毫无异议。
池翊音愣住了。
“他”不是民俗学教授,反倒是旁边的鬼魂?
那一瞬间,笼罩住他的壳子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让他得以窥见壳子外的天光,就连记忆都有所松动,与自己认知截然不同的过去涌了进来。
荒草枯骨的马家大宅,红衣如血的凶戾女鬼,笑着说话自我介绍叫童姚的女士,断腿青年看过来的狂热视线……
所有的线索,编织起温和假面的西装绅士。
在狂风中,那虚影回身,向自己的方向望过来,与自己相同的面容上却是不同的锐利。
那西装绅士说——醒来!你被欺骗,却还不自知吗?
刹那间,如醍醐灌顶。
池翊音只觉得一直被遮蔽在眼前的浓雾散开,视野恢复了清明,被疑惑违和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释。
并不是他厌恶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虚假的,所有的山林,村庄,眼前的人事物……都是一场骗局!
被造出的箱庭,他是被放入其中的蚂蚁,被箱庭之外的人记录观察。
对方是谁?目的是什么?
池翊音眼角的余光瞥到一角红色。
他下意识看去,就看到一道红色的身影闪过,长裙殷红如血,金饰清脆泠泠。
身穿嫁衣的女鬼就站立在偏房黑暗的角落里,一双血红色的眼,直直的看向他。
她说,醒来,先生,您不能被困在这里。
她说,还有最重要的事等着您去做,您不能在此止步。
她……
“后生,后生?”
嗓音粗粝的呼喊带着疑惑,从院子里传来:“你站在这干什么呢,不进屋子,是这屋子不喜欢?”
池翊音被这声音猛地拽了回来,浑身抖了抖,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他定了定神,转身向一旁看去,就见干瘪的小老头背手叉腰站在他身后,表情不善。
老头哼了一声,恶声恶气的说:“知道你们看不上我们这村子,娇贵得比猪肉都难伺候。反正就这有这个,不住就滚!”
池翊音迟缓的眨了下眼眸,慢慢从刚才的视觉中退了出来,重新想起了身边的事情。
是了,他是民俗学教授,暴雨在这里借宿。
池翊音向老头点点头,微笑着的模样温文尔雅,让最苛刻的人也挑不出毛病。
老头不太高兴,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池翊音的应对无可挑剔,他也只能一甩手,转身走了。
“夜里要是听到什么动静,也不用害怕。更不要跑过来打扰我。”
他轻描淡写的说:“隔壁人家进城的时候扔下了两只猫,它们总在隔壁闹腾,听见什么都是正常的。”
助理跟着五婶抱着被回来时,刚刚好听到老头这么说,顿时脸都白了。
暴雨深山里的猫,真的是猫吗?
五婶也听见了,但她对老头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在与老头擦肩而过时,原本和助理笑着的脸冷淡了下来。
助理没有看到并排走在他身边的五婶的表情,池翊音却看到了。
之前在正屋里烤火时也是,老头只在五婶走的时候才说话,五婶一回来,就变成了哑巴,只知道吧嗒吧嗒抽烟。五婶也不在老头说话的时候吭声,甚至不愿意多出现在有他在的地方。
别说是一家人了,简直有仇人的架势。
但五婶的情绪也只是一闪而过,等她小跑到偏房的时候,就已经重新换上了笑模样,热情又淳朴,连连让池翊音赶快进来,不要被屋檐滴落下来的雨浇湿了。
“这种天气要是浇湿了又吹风,有个头疼脑热的,可就要遭罪了。”
五婶麻利的收拾着偏房的床铺,将许久无人居住而堆放在木架子床上的杂物,全都一把扫到旁边去,然后边擦着灰尘边和池翊音说话。
对于这么多年来难得愿意听她说话的池翊音,她还是抱有很高的好感度,就连让助理跟她一起去取的被子,都是她自家用的,还带着些许阳光的味道,干净而蓬松。
助理看见被子的时候,还挺高兴的。
毕竟不是那些陈年无人使用的棉花被子,受潮冷硬不说,棉絮里还不知道藏着多少跳蚤蜱虫,盖一晚上别说睡好觉了,浑身被咬得硬疙瘩过敏都是轻的。
也因此,就算五婶擦灰反而让偏房里到处都飘着灰,直呛人,他也高高兴兴的,没有因为这个而被打击到。
只不过他一想起走过来时听老头说的那句隔壁有猫,还是默默的往池翊音身边走了又走,试图在池翊音身边寻得一丝心理安慰。
“应,应该不会有事吧?”
助理的声音透着心虚,不像是在询问,反倒像是在自我安慰说服:“野,野猫嘛,在山里肯定很常见,不用担心,晚上一定不会出事的,哈,哈哈。”
池翊音:“……你这么说之前,先把手拿开。”
助理死死拽着他的袖子,用力之大都快要嵌进他的手臂肉里了。不用看,池翊音也知道,被助理攥住的地方一定青了。
助理一惊,连忙放手,他的视线往旁边望去,就是不敢看池翊音。
反而是欲盖弥彰了。
“不用担心。”
五婶注意到了两人的对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爽朗的大声道:“我那个公爹啊,上辈子是黄鼠狼托生的,这辈子嘴里没一句真话,不管他刚才和你们说了什么,都是吓唬你们的。”
“那,那隔壁有猫吗?”助理颤巍巍的核对。
五婶却想了下,还真点了头:“确实有。”
助理:“!”
他人看起来都快厥过去了。
池翊音嗤笑一声:“怎么,你名字里有‘鸟’就怕猫?一个民俗学助理,竟然连猫都怕,还有什么是你不怕的吗?”
助理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和教授简直没有共同语言。
——那是鸟怕猫的问题吗?
那是野猫有可能是别的东西的托词啊!
万一大家都觉得那是野猫所以不在意,但其实是别的东西呢?
助理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如果不是外面雨太大不好走,池翊音怀疑他现在都要夺门而逃了。
“那之前这屋子里,我好像看到了几个纸扎人……咦?哪去了?”
助理吞吞吐吐,总算鼓起勇气一问,但想要指给五婶看的时候,却愕然发现他在屋外时看到的纸扎人,竟然不见了?!
他震惊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沿着脊背一路向上蔓延的冷意。
助理想要指向纸扎人的手还悬在半空,但窗边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并没有之前吓得他半死的纸扎人,也没有其他可以错看的杂物。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那……那不应该是错觉才对!
他生怕自己看错了,还确认过两遍,如果不是被五婶叫走帮她拿被褥过来,他那时就已经进了偏房查看了。
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就消失了?
怎么会呢?
五婶没注意到助理疯狂坐过山车的情绪,不过,她倒是听到了纸扎人这个字眼。
她抬头想了想,恍然大悟。
“哦!对,这屋子里是放了几个纸扎人,你看见啦?”
助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肯定啊!”
他又不瞎!
提起纸扎人,五婶倒是没有助理这样害怕的情绪,平静得仿佛他们在说的不过是几张纸。
她撇了撇嘴角,甚至还有些嫌弃:“都是我那个公爹留着的,老人嘛,就这样,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提前准备些也好。”
助理:“???”
他震惊了。
哪个正常的家人会在说起长辈的死亡时如此平淡,甚至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期待,似乎想让对方快点死。
或许有的家庭是这样,但这绝对超出了助理正常的认知范畴。更何况把纸扎人放在家里……
谁会把那种东西放在身边啊!!
他在心里无声呐喊,哭的心都有了。
五婶却一脸稀松平常的表情,还指给两人看:“喏,牌位和黄纸都准备好了,就在那边放着,还有棺材也是。公爹今晚死,明天就能给他抬出去。”
助理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但他慢了半拍,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五婶指的……是屋子的另一侧。
也就是说,这偏房里不仅放着纸扎人,连老人去世用的寿衣棺椁纸钱这类,都早早准备好,就放在偏房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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