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店小二的魔修又叹。
“我们这些魔尊的旧部,无不怀念当初尊主在世时带领我们过的潇洒日子。后来百般打听,才探到消息,当年尊主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少主,正关押在距此地不过千里之外的昆仑山巅。”
赤混呆住。
“你、你说谁?!”
那魔修纳闷又怕他,便哆哆嗦嗦道:“我、我们尊主的儿子,当年魔道少主——长、长乩呀。”
“长乩?!”
赤混瞠目结舌,一时震撼到不知说什么好。
“他……那小子不是死了吗?”
魔修偏头回想了一下:“当年好像是替尊主受了玄微一剑吧?不过玄微那个老王八蛋还算有点良心,斩草不除根,剑下留了些情,少主未死,只是重伤而已。”
老王八蛋……
衣轻飏心情复杂。
怎么赤混和他的手下,对他大师兄的前身评价都惊人的一致?
因而他忍不住骂:“你才老王八蛋,你全家都老王八蛋。”
魔修头顶缓缓冒出个问号。
不是,他骂玄微怎么惹着这位爷了?
现在混邪魔外道的,都还有信仰了不成?不是,咱们当邪修的也得有骨气啊,信谁不好信玄微?魔怔了吧?
“你别理他,这小鬼年纪浅没见识,一点小恩小惠就被敌人收买了。”赤混摆手,“你快接着说——你们打听到长乩被关在昆仑山,又怎么了?”
“总不会是……”
赤混露出鄙夷的、复杂的、感动的神色。
“你们还想从昆仑山上,把人给救出去吧?”
没想到这魔修居然还真点头了,神色坚毅起来。
“虽然希望很渺茫,但只要是阵法,总有一天法力会衰弱,结界会松懈的。就算我等不到,没关系,我的子子孙孙也总有等到那一天的时候!”
“到时候少主带领我们重振魔道之光,我的孙辈们都将有光明的未来!”
——啧,伟大!
衣轻飏不由为他抚掌。
赤混一脸复杂地瞥一眼衣轻飏,表情好像在说:别装了,我知道你丫在嘲笑他没脑子,还在笑我们这些蠢蛋手下异想天开。
但衣轻飏真心实意道:“能有这么忠诚的手下,即使蠢点,也称得上功德圆满了。”
赤混沉默了片刻。
低头看向那位把自己都说哭了的蠢蛋手下。
“不,也不全是为了忠诚。他们是为了自己和子孙们的活路。”
——
把那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魔修敲昏,抽走这段记忆以后,衣轻飏轻手轻脚回到房间。
赤混一路罕见的沉默,全然不像他一贯咋咋呼呼的作风。当然,衣轻飏也没那个心情关心这位爷的伤春悲秋。
直到他正要封了芥指,赤混忽然一脸深沉地道:
“我要复仇。”
衣轻飏的回应是:“乖,洗洗睡吧。”
赤混跳起来:“本尊跟你说认真的!”
衣轻飏歪了下头:“我也跟你说认真的。”
赤混:“淦!难道你就没有物伤其类的感觉吗?”
“那些正道千方百计排除异己,无非是为了一句“非我同道,其心必异”!我们何必接着忍耐,眼睁睁看他们把我们的最后一点生存空间都挤压殆尽?!”
衣轻飏垂睫:“那你又能如何?”
他神色淡淡:“尊主像是忘了,您眼下在这世上,是只留一缕残魂的人了。”
赤混:“所以我需要你帮我啊!都不用你帮多的,只需要你帮我把长乩给救出来,带来见我——其余的你都不用管,如何?”
衣轻飏勾起唇:“我为什么要帮你呀,尊主?”
赤混顿了顿,眸色沉下:“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
“您看出什么来了?”
赤混抬眼,眸色漆深地对着衣轻飏的眼。
“你的命格,是被囚在八苦塔里了吧?”
衣轻飏带笑的眼底深处,泛着冷光的地方轻微动了一下。
赤混捕捉到这一点变化,愈发肯定心中猜想,神色甚至带了些得意:“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什么太虚镜,什么美人图,背后对应的便是八苦之二……生与老这两苦吧?”
衣轻飏眸子里浅薄的笑意也消失了。
“若我没猜错,”赤混道,“后面还有六苦吧?只是不知道,你现在这一世是经历到第几苦了。”
“命格被囚在八苦塔的人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以往只是听说过——八苦轮回之刑,可是天道施予罪孽极深之人,最重的天罚了。”
“若八苦皆轮回一遍,便成一劫。”说到这儿,赤混愈发满意这小鬼深冷的神色,“一劫若成,此人的命格就再无逃离八苦塔的可能了。”
他愉悦地一字一顿,钉子般敲在衣轻飏心上。
“此后生生世世,无论转世为何,必受八苦轮回。”
“怎样?”赤混扬起半边眉,“天道待你如此狠毒,你还能站在它那边,我才是真的佩服你小鬼。”
作者有话说:
赤混:哈哈让你以前杀人诛心!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吧?
第50章 勾陈弓|三
“今夜便动手?”
“那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极阴之体!错过这一回咱们还能等得到吗?”
“若是想救少主, 以咱们的修为只怕是等到死也没机会……”
客栈二层,走廊尽头黑黢黢不为人知的地方, 传来悉悉索索的交谈声。
衣轻飏横竖睡不着, 熄了灯也只是躺在枕头上,睁着眼注视天花板。
他知道自己的命格被锁于八苦塔时,早在上辈子了。那是大师兄死后, 在他所“偷来”的那三十年光阴里, 闲倚在浮幽山上一棵高高的梨树枝上时,他算起了自己的命。
正如所有人在遭逢逆境时, 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老天为何独独待我如此不公?
衣轻飏将这个疑问付诸了实践。但当他真如此质问了老天, 窥探得天命,既没得到释然, 反倒生出更深的荒唐感与怨愤感。但自己知晓自己的破命是一回事,被别人窥探命格——这人还对你加以嘲笑或怜悯——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表面上,赤混揭穿了他可怜的命格,又劝诱“只要你答应帮我,我也不介意帮你破除八苦塔命格”, 衣轻飏只是极为淡漠地一笑:
“看我心情。”
改命这事衣轻飏早就做过尝试,得到的教训以惨痛来形容尤嫌不够。赤混左不过是拿诱饵勾他, 如果他反问一句“你又有何办法”, 反倒正中赤混下怀。
对于改命这事, 无论是成也好,败也好, 还是放弃也罢, 衣轻飏只想将其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交给其他任何人来协助, 都是一种对他的窥探和怜悯。
小狼崽所拥有的东西不多, 领地意识极强, 只想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旁人一旦踏入,便忍不住龇牙咧嘴。
好巧不巧,这时偏有不长眼的人,在他睡不着烦闷的时候,贸然侵犯他的领地。
——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那伪装成店小二的魔修这么皮痒?才抽去记忆就又找上门了?
衣轻飏懒得动弹,也懒得给反应。
他没锁门的习惯。一个凶猛的狼崽往往自诩可以不借助外物,而使外人不敢在没他允许时,随意进出他的领地。
——但现在这位没长眼的“外人”,却无视了这片地盘归谁所有,就这么轻轻松松推开没锁的门走进他的领地,并驾轻就熟地来到他床前。
那脚步声和靠近时若有若无的道观常燃的熏陆香……
烦躁的小狼崽就这样被安抚了,并赶紧闭好眼,装出一副自然熟睡的模样。
床榻轻轻发出吱呀一声。
他感觉到那人坐在了榻边。
衣轻飏百思不得其解。
大师兄半夜来他房间做什么?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枕边,四面黑气从墙角的暗影里裹携而来,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真是那群魔修动手了?
他闭着眼,仍感受得到魔修们为了夺舍他身体摆出了多大阵仗。
衣轻飏诧异之时,只听他大师兄低斥了一声“找死”,守一剑尚未出鞘,刚要大阵仗要登场的魔修们便卡死在了半路上。
衣轻飏闭眼为魔修兄弟们默哀。
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属实是。
他心上却像被那声低到不能再低的“找死”砸了一下,心底浮现了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一种被人无条件爱护的感觉。
在这个关外大漠的寒夜里,柔软,温和,如暖流般将他全身包围起来。
衣轻飏始终闭眼,渐渐沉入梦乡。
他将自己的领地,放手交到了他家大师兄手上。
——
翌日郑道长打着哈欠下楼时,便见楼下捆了一地的魔修,个个蔫头耷脑,吸人精气为生的反倒像被吸走了精气。
而罪魁祸首,正淡坐在一旁的桌边,给他小师弟用开水涮筷子。
郑道长暗地里啧了一声,面上却很恭敬友好,给两位爷道了声“早”,自来熟地在对面落座。
“怎么这么不会忍?”郑允珏摇摇折扇,教育这群魔修道,“成大事者必先得学王八,能忍啊。这么早就动手,你们瞧瞧,绑起来多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