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纳兰泱已醉倒在桌上了。
得,这姑娘什么也指望不上。
脑仁再度传来突突的疼痛感,衣轻飏难耐地捂住额头,视野一片模糊。
忽然面前弥漫起一场大雾,伸手不见五指。
又来?这梦有完没完了?
他向前试探着走了一步。青砖地面,湿答答的,不知是雾气凝成的水珠还是血水。
“站住——”
前面的大雾中传来一道他熟悉至极的声音。
“二师姐?”衣轻飏流露出喜色。
“我说了!”那道声音继续说,“不要再过来,衣轻飏!”
他顿住了脚步,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这时大雾才开始散开,熟悉的清都山宫观展露在他面前。连同周遭一层一层包围住他的白蓝服的弟子,前方不远处持剑对向他的二师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而他们脸上或警惕或惧怕的表情,却又那么陌生。
衣轻飏低头。
一地的血。一个青年冰冷的尸身躺在他脚边。
他手持绕指柔,亦是满剑满手的血。
“你若再踏进一步——”
二师姐向来温柔的声音,在这个肃杀的清晨微不可察地哽了一下,“清都山上下,便会以斩杀邪修之名,将你彻底抹除于世上。护山阵法威力之大,岂容你一介小小邪修放肆?”
“滚吧。”
司青岚冷漠地说。
“你早已不是我们清都山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醒来我得买个符咒辟邪,否则老做噩梦。
赤混:(暗地里指指点点)是你孽造太多了,小鬼!
第45章 寻仙错|三
二师姐……
不。不, 不是的。
我不是残害同门。
“滚吧!滚吧!”四周响起弟子们此起彼伏的声音,排山倒海般向他压来。
曾以为从不落渊底爬起, 折磨他十年生不如死的苦难便终结了, 可爬起来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他被四面八方的恶意挤压,挤压到另一个无法呼吸的角落, 再度坠落绝望的悬崖。
呼——
黑暗中白光一闪, 衣轻飏骤然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后背如浸水里一般全是冷汗。月光打在他秾丽的脸上, 额头也全是汗珠。
“阿一。”
黑暗中传来一道熟悉低磁的声音。
衣轻飏愕然地向没点灯的室内看去, 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无止境的噩梦中。这回噩梦的源头是他的大师兄。他深深抱住了头,无助地喃喃:“大师兄……我错了……”
“对不起……大师兄……都是我的错……”
蓦地, 头被按入一个胸膛中,冷冽的熏陆香气息激得他鼻尖发酸。
大师兄抱住他的头,下颌搁在他发顶,什么也没说。衣轻飏却感受到他发抖的指尖,微颤的身体。这个拥抱极其用力, 用力到被拥抱的人险些喘不过气。
说来玄妙,他隐隐之中感受得到, 大师兄数次开口是要说些什么的。可到头来什么也没说, 只用力至极地抱住他。
“呼……呼……”
衣轻飏额头抵住大师兄胸膛, 大口大口的呼吸渐渐转匀。
他的呼吸声连同二人间的沉默,与窗外洒入的月色一起, 静静流淌于屋子的每个角落。理智渐渐回到脑子。
这不是梦境, 是真的大师兄。
他如玉的耳垂后知后觉红了, 脸却在大师兄的胸膛里埋得更深。
半晌, 他闷声道:“大师兄……你这几天都忙什么去了?我好想你。”
他的末一句让云倏一怔。很快, 他也心照不宣地转移话题,略去了阿一方才的异样:“云门湖的早稻这几天收割,紧接着晚稻马上要下田插秧,时间耽搁不得。”
“对不起。”他垂眸,揉揉阿一的发丝,“这几天冷落你了。”
衣轻飏从他怀里抬头:“大师兄下田了?”
“嗯。怎么了?”云倏眼里些许茫然。
衣轻飏从他怀里起来,下了榻,趿着布鞋蹲下,捞起大师兄两只裤脚。果然,只有脚掌被简单擦了擦,小腿处还有凝结了的一圈土块。
“等我,大师兄。”衣轻飏咚咚咚跑去拿了帕子,端了盆干净的水进来。拿出一张符纸贴在盆沿,冷水便变温热了。
他蹲在大师兄面前。云倏见他动作,正欲阻止,衣轻飏便未卜先知一般,扬起脸笑了笑:“我来,大师兄,你坐着别动。这是身为师弟该做的不是?”
云倏抿住唇,颇为不自在地,让衣轻飏将他两脚放入盆中,又由他将帕子蘸水,一点一点拭净他小腿上的泥渍。
明明一个法术便能清理的事,但他俩谁也没提。
衣轻飏很专心地擦拭。
最后拿干帕子擦完,云倏收腿,犹豫了一下,没放回他穿来的已经脏了的布鞋里,而是腿盘在衣轻飏的榻上。
衣轻飏将东西收拾完后,一手压在榻沿,身体前倾,眼眸含笑地贴近他大师兄:“大师兄,今晚陪我睡,好吗?”
云倏冷着脸,一手掐住他凑得过近的下颌,向上微抬,另一手包住他有些凉了的手掌:“还不快上来?别着凉了。”
衣轻飏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意识到这是真事儿后,惊喜地亮了亮。忙不迭爬进内侧,将枕头分给大师兄一半,快速给二人掖好被子,害怕大师兄反悔跑了似的。
他躺在枕头上,眼睛亮亮地看着大师兄。
云倏不急着躺下。他极为自然地伸一只手,绕到衣轻飏脑后,熟练地取下发带,放床头边,又重给他掖了掖被子。
“不困吗?”云倏盯着那双仍亮亮的眼睛。
衣轻飏打了个哈欠:“有点点困,有点点不困。”
云倏停顿片刻,在他空出来的大半个枕头上也躺下。
衣轻飏忙将被子拉过他俩头顶。视野全黑下来,静谧的封闭空间里笼罩他们两个人。
“会闷着。”云倏在黑暗中说。
“可睡不着。”衣轻飏侧过脸,委委屈屈地说。
二人交织的呼吸温暖了整个被窝。云倏静默了一会儿,仿若不经意地说:“那,要我唱首儿歌哄你睡?”
衣轻飏讶异:“大师兄会唱歌吗?”
“我想,”云倏淡淡地说,“应该是个人都会唱歌。”
“哦。”衣轻飏向大师兄这边拱了拱,“那大师兄唱吧,我洗耳恭听。”
“听了就会睡?”
“嗯,听了就会睡。”
大师兄再次相信了这个小骗子。
于是他开始轻轻地唱:
“芦苇高,芦苇长, 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风儿暴, 芦苇最知雨儿狂。”
大师兄没哄他,还真是儿歌。衣轻飏讶异之外,不由屏住呼吸,害怕错过一个音般竖起耳朵。
“芦苇高,芦苇长, 芦苇荡里捉迷藏。 多少放浪形骸客, 都是当年母儿郎。”
调子本身婉转,但由于是大师兄来唱,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衣轻飏听入迷了,好奇起大师兄究竟从哪儿听来的歌?大师兄的娘小时候唱的吗?
他从来没听说过大师兄双亲的事。就好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芦苇高,芦苇长, 隔山隔水遥相望。 芦苇这边是他乡, 芦苇那边是故乡。”
是个悲伤的故事。衣轻飏又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起来。许是他的错觉,大师兄的声音实在过于温柔了。
“芦苇高,芦苇长, 回首路长浩漫漫。 牧童相和在远方, 芦苇笛声多悠扬。”
唱给小孩儿的歌,真是在欺负小孩儿听不懂了。
衣轻飏睡眼朦胧,自然地靠进大师兄的怀里。他意识朦朦胧胧,说出的话也极轻极软。
“大师兄……这个人到底最后回去没有?”
他感受到大师兄摸向他发顶,低声却笃定。
“他总会回去的,阿一。”
——
自从枕头下压了大师兄给他的静心符,很长一段时间,衣轻飏再没做过噩梦。
如此悠闲度日,看庭前一年开两次的梨花,开又落了六度。
秋风吹过清都山下漠漠水田,荡起丰收的金浪时,衣轻飏再度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只是这次的内容,些微怪异。
他没有清醒的意识,只在朦胧中感觉自己像被罩在蒸笼里,浑身的汗,呼出的每一次气息都滚烫无比。身侧似乎有东西触感微凉,味道好闻,浑身燥热的他不由贴得更近,惬意地吁出一口气。
一切行为没有章法。
等等……
好像有哪儿不对?
朦胧的意识好像被淋头浇了盆冷水,衣轻飏稍稍清醒过来,低下了头。
……
他耳朵慢慢红了。
男人的声音……好听极了。
这声音他熟悉无比,压根不用反应便知道是谁。可脑袋依旧沉沉,莫若说鬼使神差。
……
衣轻飏猛地睁开了眼。
他大口呼吸着,同三年前那场噩梦一样,后背和额头如浸水般满是大汗,好似脱水的鱼。
望着黑夜的天花板,衣轻飏静默许久,慢慢吐出一个字——
“艹。”
他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