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浮幽山上,一直观察战况的流时缓缓站起,白发与衣袂在风中翻飞。空落的眸光骤然有了焦距般,直直盯着那位九灵子道君。
腰上系着的枕潮剑躁动着嗡鸣,似乎也感受到来人气息。
流时低下头,温柔地安抚着那柄剑:“师父别急。”
他复抬眸,定定望去,“这一天,徒儿终于等到了。”
——
郑允珏正往浮幽山顶而去,骤然察觉那股属于三清境的威压,又惊又骇地转身,朝山下望去。
“九灵子?她为何下凡了?”
郑允珏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继续往山顶而去。
原本浮幽山顶也是杂草丛生的,此刻仅仅不过几天,已然寸草不生。
天上似有若无飘着飞雪,但在触及空中那道浊气时,雪花也被侵蚀,蒸腾开散去。
怨气之浓浊,连飞升了三清境的郑允珏也有些受不住,皮肤沾上怨气后便渗透其中。他不免苦恼,等会儿下去后,还得花不少时间清理。
脚下歪歪扭扭的诡异血线,从中央向四周蔓延。
几乎整个山顶,都是阵法所画之地。
郑允珏亦步亦趋往禁阵中央而去,看见一道身影盘腿坐在阵心之上。
或哭或笑的怨灵窜过那人发间,浊风激荡,发梢与衣袂便在风中扬起,那人却仍巍然不动,紧阖双眼。
郑允珏捂着口鼻,感受到了一股极浓的血腥之气。
他环顾四周,七件神器确实在七个方位。
可是,为何这个阵法比之禁阵图上所画的,还要大上整整一倍?
待走近看清那人模样时,郑允珏眼底露出骇然,猛地跪下,掐住他不断流血的手腕,怒声道:“你疯了?!”
鲜血仍在自衣轻飏手腕不断淌下。
滴在地面,便自发画成一道扭曲的长线,有生命力一般,向四周蔓延。
一道流完,便是另一道。
若是常人,只怕早就血尽而亡。只是衣轻飏加快了自身灵力流转,以极快的速度恢复那些流尽的血,因而得以在不断的流失与恢复之间,循环往复。
衣轻飏抬起毫无血色的脸,那道眼神却叫郑允珏一时怔住。
……并无半点疯狂,而是极为平和的目光。那双眼睛,仿如飘忽不定的飞雪已然在眸底落地,安安静静,只剩在沉寂中等待消融。
郑允珏熟悉他这种眼神。这意味着,这是一件他已经认定的事,旁人如何劝说阻挠,皆是无用的。
郑允珏咬了咬牙,压低声音:“为何要擅改禁阵图?炼这么巨大的禁阵,你是要做什么?”
衣轻飏眼睛微微眯起,渗出点点笑意。
“你以为呢,允珏兄?”
郑允珏忽地回头,感受到自血线那头传来的怨气,唇动了动,呆住了般:“这是……”
“这不是神器里的上古怨气,也不是你的,是……”
衣轻飏但笑不语。
郑允珏不顾怨气侵蚀,探手摸向那道血线,一时诸多怨气的心声涌进他耳朵里:
“今年又是天灾不断,我要怎样才能养活一家老小?”
“第六次参加解试了,若是还不中,我还有何面目回乡见父母妻儿?”
“寒冬又至,愿丈夫能熬过徭役,平安归来。”
“母亲的病该如何是好?家中已负债累累,大夫也说怕是熬不过几天了……”
“我苦命的女儿呀,不要怪娘,只有卖给他们家,我们全家老小才能有口饭吃啊!”
……
纷杂的心声,有鸡毛蒜皮,也有生离死别。
与天地存亡无关,也不会影响朝代更迭。
它们看起来那么微不足道,却也包含了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及五阴炽盛之苦。
郑允珏一时没能守住心神,被这些怨念所影响,久久陷入这些极小极小的红尘纷扰之中。
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想起一次游历路过京师时,一个老得不成模样的老头,站在郑府门口,望着街口痴呆地念:“我的孙儿,我的孙儿……我不进去,我还要等他从户部点卯回家……”
而遁入道门几十年后的自己,仍面容不变,一如当年。
又想起另一天,他正凑热闹,旁观一位道友飞升。
那道友不幸飞升失败,正痛苦流涕着,众人不知如何安慰之际,下来接引的仙人却看中了他。
仙人说:“你额上有天尊的降福之印,你既是天尊看中的人,飞升自然该你。”
那一霎他愣住了。原来多年来的好运,竟源于此。
本不是自己的仙缘,更连修为也没达到,却在那名失败的道友复杂的目光之下,顺利飞升三清境了。
他又想起之后,天尊遣他下凡,给第八世的异数结案。
本知晓自己有任务在身,可他却仍忍不住,去偷偷见了淮王的转世。那人转世了,却还是一如既往倒霉。
郑允珏握着那半块抱元子交给他的玉佩,在村口伪装成算命的道士,兜兜转转,好一番忽悠,终于将玉佩赠予了转世后的他。
后来祭天大典时,他再遇成年后的他。
转世的凡人,已经成了新朝的皇帝。
那时,郑允珏才领悟到,当年抱元子将玉佩交给他的用意。
这桩系在自己身上的因果,在他将那半块玉佩赠予转世的他时,才终于宣告圆满消解。
从此,无因也无果。
自己也终于得证心境,修成了一名真正的神仙。
……
衣轻飏忽然掐住他的手腕,截断了源源不断的心声。
郑允珏看着他平静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回过神。
“你……”
郑允珏闭了闭眼,“你竟敢用阵法聚齐天下人的怨气。”
他猛地甩开衣轻飏的手,扬起声调大吼:“你以为你有多厉害?意志能有多坚定?你以为你能完全控制这玩意儿?”
“衣舟遥!若是心性稍有迷失,若是心魔趁机生出,你便彻底沦为怨气控制的傀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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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问我道|三
——
兜帽罩住那头显眼的白发, 在模样各异的魔修中,流时显得并不起眼。
他混迹众魔修之间, 如鬼魅般, 紧紧盯着正道为首那位九灵子道君。
而众邪修之首,长乩亲自出面,略微缓解了一位神仙下凡所带来的压力。
“你心性并不恶, 缘何协助异数作乱?”
九灵子对这位魔尊道, “若你愿在此刻回头,我不会斩你。”
长乩清秀的双眉微微蹙起, 却道:“神仙受天道节制, 下凡无法动用真身,眼前的你不过一道分化出的元神, 谈斩我——是否有些言之过早?”
九灵子淡淡:“你可以一试。”
话音刚落。
众人眼前一道刺眼黑光闪过,只见湮虚剑乘空而起,虚影一瞬间化作无数剑身,袭向清冷若雪的九灵子。
九灵子手中并无任何法器,只两袖似流云舒展, 一拨一弄之间,轻易便散去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剑影。
被拨开的剑影无差别袭向双方人马。
“散开!快散开!”双方皆有人高喊。
神仙打架, 旁人莫围观就是这个道理。
岂料剑影只是幻象, 九灵子拨弄开混沌的剑影后, 幻象后一柄寒光锐利的剑刃便直刺她的面门而来。
九灵子只柳眉轻轻往上一扬,仍挂着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 不紧不慢甩袖缠住湮虚剑, 另一袖抽向执剑之人。
轻飘飘的云袖, 力道却稳如磐石。
劈云破空般抽来——
长乩眼皮一跳, 果断弃剑, 往后闪避撤身。
九灵子却不追,反而收拢两袖,双手掐诀,而后轻轻在手心团出一道黑白分明的太极阴阳图。
阴阳图迅速自她手心膨胀,黑白两色气浪,同时裹携着浩淼天道之意,涟漪般扩散开来,霎那间摧毁方圆十里树木草叶,直追长乩而来。
长乩知逃不了,速速原地结阵,深灰色魔气凝结周身,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黑白气浪携带被摧毁的树木残渣,哗啦一声——猛烈拍打那团深灰色护身阵法。
九灵子淡冷的眸光微微一凛,威压骤增。
长乩扑通单膝跪地,那双无形巨掌压得他嘴角渗出血痕,脚下之地,已压出一道巨大的深坑。
这场无声的拉锯看得正道、邪道皆提着一口气。
九灵子也再度扬起眉头,没料到长乩居然这般能抗。
她眸光再凛,欲再增威压。
岂料——
不远处浮幽山顶,骤然荡开一层玄黑色气浪,浓浊怨气疾冲开来。
沿途所至,邪道们得到怨力补充,瞬间精气恢复,哇哇大叫着冲了上来。
几息之间,黑色气浪便蔓延至正道这边,与九灵子那道黑白阴阳阵猛烈相撞。
饶是九灵子也没想到,仅仅是相撞的瞬间,那层黑色气浪便压制吞噬了自己的那团黑白光华。
阵法即刻反噬主人,九灵子尚来不及掐诀护住心神,便噗嗤一声吐出一滩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