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七:“别嚎了!我也正要拿,就被你个成事不足的推进来了!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还没处喊冤呢!”
身后追他们的百里陵听了都觉心酸。
“叶道友,步道友,别跑了,让在下给你们一个利落吧。”
只听步九八的哀转余音回荡林间,惊起一林子鸟雀。
“不——这么快就滚出去,二师姐会打断我的腿!”
这是他最后的倔犟。
二人身上只有一些符纸,早先便扔百里陵身上了,眼下法力没处消耗,全点在了跑路上,足以让百里陵追得够呛。
眼见是追不着那俩了。
百里陵停下脚步,深吸口气,甩出拂尘,准备着放大招。
捏诀间符文自脚下成环状,层层向外蔓延。一寸金光凝于拂尘,麈尾轻晃,于他举重若轻间正要落下——
一股山海之势的凛然剑意,陡然自四面八方而来,无孔不入地渗入。
何等滔天剑势!几与自然造化之力等同。
百里陵骇然睁大眼,只觉自己如同蝼蚁,好像在面对某种五行之外的大道,至纯至厚,其势如巨掌,紧箍他呼吸。
又如蚍蜉临于大树,蝼蚁临于浩劫前一般,只剩无能为力,连思考都忘记,脚下符文顷刻被这股剑势熄灭于无形。
还待茫然四顾,腰间玉牌便清脆一声碎了。
再睁眼时,头晕目眩,那股回忆起来仍两股战战的剑势已经消失,百里陵像终于回到水中的小鱼,急促地吸气呼气。
“大师兄!大师兄!您没事吧?”
百里陵吞咽了一下,茫然抬头,望着周围探来的关切脑袋。
“我这是……”
“这是秘境之外!”其他同在秘境之东的同门回忆起来仍是心惊,“不知道那股威压是谁触发了秘境的什么机关,人都没反应过来,一瞬间便离开秘境了。”
似乎没人相信,那是同为修士的人能散发的威压。
百里陵的感受则多了一层。他感受出那是剑意。
视线不自觉投向清都山那边。步九八正抱着司青岚腰哀嚎哭诉,叶聆风则似在说那股威压。
百里陵按下探究的目光。
不能怪他多心。只是一提起剑,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位。
——
秘境之北。
吹盏抱着自己断掉的一根木胳膊,抱怨似的嘀咕。
“临时做的身体,果然不经用。”
一瘸一拐到那位女修士面前,吹盏弯下腰,语气不自觉添了些动容:“你不错。别人都当一场试炼,你却和我拼命。”
纳兰泱撑剑单膝跪地,衣袍多道血痕,额上那处豁口更让她看上去满脸是血,好不凄惨。
“我不晓得你为何这般认真。”吹盏拣起她的玉牌,在手中把玩似的转了转,脸色忽地沉下来,“我也没兴趣知道。”
玉牌应声捏碎。
“你有必须留下的理由,而我也有。”
——
“前辈有必须得到通天神树的理由?”
衣轻飏看向染霄子,目露恰到好处的疑惑。
这一路,他可算体会到了什么叫正大光明地狐假虎威。
跟在这位罗浮宫掌门身后,白捡了个大便宜,不用自己开路。往中心灵镜湖方向,秘境以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染霄子又解决完一群可怜的“待宰羔羊”,忽转开话题道:“听说衣师侄颇爱写些逗趣话本?”
衣轻飏也不惊讶。定是步九八那个大嘴巴没事往外传的。
染霄子回望差不多拾掇齐整的秘境以西,逗乐般笑笑:“那今日我便班门弄斧,给师侄讲个故事如何?”
衣轻飏从善如流:“洗耳恭听。”
他见左右没事,还找了块大石头,随意拍了拍灰,无论是尊老还是爱幼,也该先请染霄子坐下。
“还是师侄你会享受。”染霄子也不客气了。其实,这种和蔼老奶奶般的神情挂在这张幼女脸上,怎么看怎么违和,衣轻飏渐渐地居然也能看惯。
染霄子缓缓开口:
“其实这故事也能追溯久远。和很多话本子一样,开头便是一句,很久很久以前……”
衣轻飏举手:“不能再具体点么?”
染霄子唔了一声,思忖片刻:“约摸是……谁还记这个啊?”她瞪了眼衣轻飏:“人活久了,会失去对时间的估算的。”
衣轻飏没有听者的自觉,本是习惯性地打岔,此时却怔了一下,眼前第一时间浮现出大师兄的脸。
晃神代入了,竟觉得染霄子这话颇有道理。
只听她接着道:“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个神仙。”
衣轻飏不喜神仙,略失兴趣。
“这神仙也算是自然草木通灵,在大荒时期,无知无觉、稀里糊涂便做了神仙。本是个小小地界散仙,连四梵天都上不去,遑论三清境。”
“天地间悠悠度日,就这么万余年过去,忽有一日洞府天摇地晃,山林中鸟兽皆四窜逃散。这散仙出来那么一望,便见人间一副末日景象。”
衣轻飏略提兴趣。
“天崩地裂,日月并行,漫天血红之色,时间也好似失去规律,忽而加快忽而减慢。”
秘境山林中,有风拂来,他鬓角微动,碎发乱在那张形容昳丽的脸上,眉心红痣也好似被风吹乱了。
“散仙自是骇然,惊慌失措,更想尽可能多救些人。”
“却是独木难支,无能为力。眼睁睁见人间涂炭,一片地狱。好多人都死了,她走在大地上,一张张人脸埋进泥土里,睁大眼不甘地瞪着她。”
“脚下最后一块土地裂开,她漂浮在天空中,心中惶然。她是神仙,虽没几个人供奉她,但凡人都没了,她还做什么神仙。”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四梵天去,问问那些上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毕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神仙。那些上仙,居于九霄之上,白衣凛然,渊清玉洁,让人觉得与之直视便是忤逆。”
“众仙却指点下界,议论着,死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
“她清晰地看见,天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裂。而随着凡人的死亡,那些滔天的怨气凝聚在一起,那裂口就好像被什么东西修复似的……竟一点点恢复完好了。”
“她人微言轻,插不上话,也无人向她解释,只好又稀里糊涂地和那些地界散仙们站在一处,呆呆地望着下界。”
“忽听到神仙们一阵欢呼——那散仙望去,原是那裂口已只差最后一点缝隙便修复完善。那缝隙就那么一点点大,也就一个小拇指大小。”
“散仙心道,难道还有很多人没死吗?她回头看向下界,可奇怪的是,分明都死光了啊,什么都不剩了。”
“凡间似乎被割裂地划开了两半。一半是地狱,而另一半,那些人脸埋葬的泥土里又长出新芽,山川草木仿佛以那些血肉为给养,正缓缓恢复生机。”
“上仙们似乎也注意到,那一小拇指缝的裂口怎么也无法修复。”
“有人慌了,她瞧见有上仙慌里慌张去了更上界,好像争论着去请什么人。”
“于是,她看见他们毕恭毕敬请下了一尊神。那日情形,惊得这小地方来的小散仙再也忘不掉。”
“那尊神是个男子模样,不着白衣,而一身黑服。他目光无悲无喜,却好似蕴藏天地之道,叫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其中玄妙无穷之意,更叫人见了一眼便要被吸进去目眩神迷。”
指尖被风吹出凉意,衣轻飏感到有凉意攀着四肢五骸,丝丝扣入骨缝之间。
“她本想忍不住跪下去的,却不想,稀里糊涂往下界瞥了一眼,便瞧见夹杂在那些破碎巨岩之间,那一块石头上,还趴着一个黑黑的小点。”
“她不由大叫一声,还有人活着!”
“上仙们都惊了一跳,连同那尊神。却不料,尊神不知为何心神一动,竟去了下界,近处观那凡人。”
“她也忍不住过去,却不敢靠尊神过近。只远远瞧见,那小点原是个小小的孩子,也不知怎的,竟逃过了之前毁天灭地的劫难,在破碎天地间苟延残喘至今。”
“她听有仙议论,这凡间小孩不知是何来头,这么小小一个人,若是死了,生出的怨气居然能独占了天际一指宽的缝隙?”
“又有仙说,若是惨死,那生出的怨气,是否该多出好几倍?又若是极端惨死呢?”
“那散仙是在人间待过万年之久的。虽是山林间无忧无虑度日,可也曾听说过几句凡人的痴嗔。她确是知道,有些凡人,心志之坚定执拗,可胜磐石不可转移。”
“她也知道,对凡人而言,有些事是比简单的惨死还要悲切的。据说,所念者愈深,所恨者愈深。予他后,又将予他的一一剥夺,大抵是这般道理。可她也稀里糊涂,摸不透彻。”
“她又看不懂了。既然这小孩注定死路,尊神又何故垂眸,将这蝼蚁收入眼底?”
“小孩在向尊神求救,可尊神注视着他,大家注视着尊神,谁也不敢说话。”
“直到另一块巨岩砸下,小孩的头颅与身体分离,和泥土混为一体。最后的凡人死去,那怨气升腾,天际缝隙终于弥补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