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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执念相|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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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观在北门外。
这时节秋风已萧索, 墙根底下支着的大小摊子,熏起炒板栗的香气。行人拢紧旧棉袄, 城门车马间穿行。
庙会将近, 玄天观外这条街少不了热闹。拨浪鼓咚咚响,在手艺人手中摇着。纸扎的风车插在推车上,风一吹, 带动大片呼啦啦转。
清脆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福禄饼子豆沙糕——”
“糖人儿——捏糖人儿——”
少年身形的玄衣道士避让车马, 转身时目光不经意落在一旁小摊。
摊主人招呼:“小道长,香包要个吗?这东西好闻又驱邪, 正经玄天观出来的!假一赔十!”
正经玄天观出来的大弟子——玄知, 视线默默在那清香中夹着艾草味的香包上停留些许,又落在底下摆列着的几匣子红绳上。
摊主介绍道:“您要穿串珠子吗?檀木珠, 沉木珠,琉璃,翡翠这边都有,您看着拣,一串只收您十文钱。”
玄知视线略过那些花里胡哨、不知有多少真翡翠真檀木的珠子, 只拣起那些本不单卖的红绳,问道:“我只要这一根, 多少钱?”
做什么不是买卖, 摊主只疑惑一下, 便道:“您只要这个啊?一文钱就够了,您看着挑一根。”
玄知听他这话, 也颇为认真地在这些乍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红绳里细挑了挑。干净的, 颜色鲜亮一点的。
小孩的脖颈看上去纤细又软, 还得挑摸上去软一点的红绳, 不会勒红。
挑好拿了钱, 玄知手心攥着那根红绳,向前走了一会儿。
有个驮满黑炭的骡子穿街而过,玄知侧身避让。站在街头,他犹豫一会儿,将守一剑拿出,解下了剑柄挂着的穗子。
说是穗子,但其实挂着的是一枚不大不小的玉佩。淡黄偏白,是一块颇为完整的黄口料的析木玉,雕云纹灵兽,寓意吉祥顺遂。
被贬下凡已十六年。
他孑然一身离开三清境,身边只带了守一剑。
除去守一剑,只剩这块玉佩送得出手了。
玄知将温软的玉石握于手心,还能清晰感受到上面浮动的仙灵之气。这是曾属于神君玄微的灵气。
当年神君指尖一点,留结印于解轻寒额上,便能佑她世世运道好于常人。如今,不是神君了,没了天道掣肘,他可以给那孩子降福了,却又没了那个能力。
唯一拿得出手,可以庇佑他运道的,也只剩这一块玉佩了。
玄知用红绳将玉佩重新串起,紧紧攥在手心,抬头向玄天观正门走去。
十六年前,他被贬下凡时,便化作了□□凡胎的婴孩,落在玄天观大门前。掌门拣他进观,养他长大,教他道法,如今已十六年矣。
正门进去全是香客。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挤在道观里拜三清拜天尊,求子求平安求姻缘。
从前在三清境时,他也时时听见有凡人向他祷告,但终归只是耳朵一听,隔了十万八千里看不真切。
可眼下,那一张张求神拜香时虔诚的脸,焦虑的脸,袒露欲望的脸,那些七情六欲,在道观的香火气里生生不息。玄知第一次这么真实地感受到,凡人的喜乐、苦难和欲念。
可念不可说的欲念,都写在那些不同的脸上。
“道长!我这抽了签,您看看这签写的是什么?”一个老婆婆扯着小孙子,拉过要往殿里走去的玄知。
玄知紧了紧手心那块玉佩。
他垂眸,接过那签。
“您求什么?”他低声问。
老婆婆嗓门在人群里噪得很:“哎呀!我这小孙子他娘,挺着大肚子还下地收稻子,怎么劝都劝不回来……这下好了,在地里生了……是个闺女啊,没满月就折了……”
“他娘也躺床上了,请了大夫,身子还难受啊……道长你看看这签,保平安不?哦哦!还有我那大儿子,和几个同村去南边做买卖去了……您看他年前能回来不?”
玄知看向那签语,默默良久。
枯木难逢春,落叶难归根。
他唇动了动,本该照实说出,却犹豫下来。
老婆婆还扯着闹着要出观吃东西的小孙子,催了玄知好几声。这时幸好那边一个同门来了,解了玄知的围:“老婆婆,这我们大师兄,不管解签,您求了签要到殿门外去,专门有弟子会给您解签。”
老婆婆却固执:“那外头都排满人了,你们这闲着也是闲着,怎么就解不了签了?”
那同门无奈:“那我给您看也是一样的,成吗?”
老婆婆便把自己要求的又讲了遍,玄知听他同门很自然地开口说:“是个好签,万事都会顺心如意。但您还是得小心了,该看的病得看,该拿的药不能少,做到这些,家人才会平安顺遂。”
“您若积德行善,上天自会有福报。”
玄知眸色微动,晦深不解地望向他同门。
老婆婆求了个心安,忙说:“嗯嗯,该做的都不会少,我们一家积德行善着呢!”
她千恩万谢了两位道长,带小孙子出门买吃的去了。
“你……”玄知问,“为何?”
同门道:“所以不能叫大师兄您来解签啊。世上有多少东西真可以称心如意?无非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劝他们尽了人事,便已是尽了心。”
玄知似懂非懂。
学做一个凡人,似乎会讲谎话是必要的。
可这谎话从另一面解读,也算不得完全的谎话。
玄知若有所思,往殿内走去。穿堂门,过天井,香客渐少,来往的弟子向他点头问候。
“大师兄。”
“大师兄。”
有些弟子年龄比他大上许多,还是唤他大师兄。
修道一事,资历是一方面,天分是更重要的另一方面。
除此以外,还讲运道。
凡人如何修道?无非是盗天地,夺造化,以求得天道认可,饶他们更多岁月,恕他们求得大道。
修行便是在天道底下讨生活。运道,通俗点讲,也就是天道的偏好。
天道偏好玄知,故玄知十六岁便闻名道门,同门中人人信服。天道偏好云倏,故云倏十七岁便成为天阶榜第一,被认可为当之无愧的玄门第一人。
他所拥有的一切,来自天道。而天尊质问他所谓的“己道”究竟是什么时,他却犹豫了。
这是一个叛徒才会有的行径。
玄知十六年来,无时无刻不在自省、愧疚又复纠结中活着。
且还能预料,若答复不了师尊那个答案,也回答不了自己内心那个问题,这份心境还会折磨他未来许多年。
玄知入内室,在蒲团上跪坐,叩下头。
“弟子玄知拜见师父。”
“起来吧。”
玄知起身。
玄天观现任掌门凌霄子阖眸打坐,似陷进入定状态。
“您找弟子有事?”玄知试探问。
凌霄子并不睁眼,只道:“为师近来听闻,你日日去观星台当值,与宫中那位……太子殿下关系匪浅?”
玄知了然,垂首答:“确有此事。”
停顿片刻,凌霄子缓缓睁开苍老的眼:“玄天观历任国师虽侍奉皇族,但归根到底,仍是道门中人。你该懂得如何把握距离了,徒儿。”
玄知默了须臾,道:“徒儿省得。”
凌霄子良久叹口气:“为师不是阻止你交友,你这年纪,也该交个志同道合的道友了。”
“只是,他是凡人,又是太子,将来的世俗皇帝。你身为玄天观弟子,终身侍奉天道,理应向世间传达天道旨意,与凡间之人、凡尘之事总得保持距离。”
玄知再拜,低垂眼帘:“弟子……省得。”
凌霄子道:“徒儿,你性子早熟,素来懂事。这道理应该我这个做师父的与你早早说清楚,才能免你将来行差踏错。”
“你要时时记得——”
“道不同,终不相为谋。”
玄知将手中玉佩握得更紧。
——
观星台下,玄知弯腰,将红绳系在小殿下颈间,又替他整理好衣领。
小孩很是新奇,整好衣领了还忍不住翻出重看,“这玉佩真的送我了吗?”
玄知低声问:“不喜欢?”
骄矜的小殿下昂起下颌:“勉勉强强啦。”
玄知伸手,替他再理一遍衣领。
小殿下往后一缩,以为他是想拿回去,忙小心翼翼将玉佩藏在衣服下面,抱臂横在自己胸前捂着:“送了人的东西就不能再拿回去了,父皇说的。”
玄知摸摸他柔软的发丝:“不会拿回去。”
今年十岁的小殿下刚刚束发,捆了个小辫在脑后,玄知摸着那小小辫,无意识地指腹摩挲,一遍遍地捋。
小孩歪头,可爱至极地问:“为什么突然要送我玉佩呀?”
玄知似乎有些出神,“嗯?”
他顿了下,沉吟:“想到了,便送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会讲谎话。
在这孩子面前,他似乎总有学做凡人的天分。
天生神明不会有的——凡人那样的七情六欲,总会在这时、在他身上活过来,一点点撒下种子,终有一日长成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