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要走。
一声惨叫传来,剑锋没入了李槐的肩膀。
在场之人,无不掩面,不忍目睹。
“还有呢。”皇帝却道。
公主拔出了剑,刺入了李槐的腿上,又是一声惨叫。
鲜血流出来,血腥气使人毛骨悚然。
周内侍不敢看,也压根记不得接下去,又是多少剑,他只知道,后来,李槐倒在血泊里,抽搐着,却怎么都断不了气,合不上眼,不知受了多久折磨。
而公主像是已经失了神志,身上脸上溅满了血。
“你可记住了,你今日是用李槐的命,换了郑宓的命。”皇帝最后这般说。
贤妃说完了。
淑太妃问:“周内侍呢?”
“当夜陛下灭口,命人诛杀知情之人,我不敢留下周内侍。”贤妃说道。
恐怕不只是不敢,必然还命人杀了周内侍,且掩去他来过的痕迹,以免惹祸上身。
郑宓来前便隐约有了猜想,可她却没想到,真相比她所想的,更可怕百倍。
明苏用李槐的命,换了她的命,可那时,她早被刺杀于容城外了。
皇帝用一件虚假的事,骗得明苏亲手将李槐折磨至死。
郑宓不敢想,当明苏发现她受了蒙骗,是何滋味,这些年她又是活在如何锥心的自责痛悔中。
淑太妃抬步走了出去,郑宓也跟着出去。
贤妃见此,忙道:“娘娘不要忘了答允罪妇之事!”
没人答她。
当初,几位皇子争夺储位时,贤妃虽觉信国公主行事霸道,为人偏激,却从未将她放在眼中,且还劝五皇子不必与她争锋,便是因为她知晓这一段秘事。
这般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人,早已注定是枚弃子,陛下也绝不会留她性命,利用完了,必会杀了她。
谁能想到,这枚弃子,竟敢逼宫。
她更是做梦都没想到,这天下,最后是她的。
而她与明辰,沦为罪人,只能仰仗她的仁厚度日。
贤妃怔怔地看着她们离去,她如今什么都不盼了,只盼着太后和淑太妃能遵守承诺,明辰能平安无事。
郑宓与淑太妃离了冷宫,淑太妃神色木然,连招呼都未打一声,便回了南薰殿。
郑宓目送她离去,与人吩咐:“去垂拱殿。”
垂拱殿中,明苏依旧坐在御案后,她已好一些了,只是心头仍旧慌得厉害。
她看了两本奏疏,想要见郑宓,又怕郑宓嫌她过于粘人,明明她今早已十分严肃地与她吩咐过,要她今夜不可再偷跑去她的寝殿了。
明苏不大高兴,她知道,郑宓是怕她受寒,可她这般明令禁止,倒好像她一点也不想见她一般。
明苏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
踱了几圈,又想,也好,她正好可静一静。
她每日去见阿宓,可其实,每次在阿宓身边,她都很煎熬,心中都是愧疚。
她其实不该与阿宓在一起的,她愧对李槐。但凡她还有一丝良心,便不该再与阿宓纠缠。
可她却不舍得,也放不下。
明苏低咳两声,心口抽紧,尖锐地疼。
她放慢呼吸,欲缓一缓,殿门忽然自外推开,郑宓来了。
陛下早有吩咐,太后来此,无需通传。宫人们也早已见怪不怪,太后一入殿,便又关上了殿门。
明苏愣了愣,不知她为何突然来了。
“都退下。”郑宓说道。
殿中几名内侍忙望向明苏,明苏点了下头,众人这才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殿门再度关上。
明苏笑了一下,她的脸色很难看,嘴唇都是白的,眉宇之间十分憔悴。
可她的眼神始终温柔,望着郑宓,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想我了?”
郑宓没有回答,她走过来,走到明苏身前,将她揽入怀中,用力地抱紧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要写这么阴暗的故事。
第七十六章
郑宓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
明苏被她紧紧抱住, 先是一怔,随即担忧,抬手轻轻地抚了郑宓的肩, 温声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郑宓摇了下头, 仍是紧紧抱着她。
这下, 明苏断定必是出事了。
她飞快地转动脑筋,想了一圈,都没想出宫中上下有何人能欺负郑宓, 又有何事,能使她如此失态。
“究竟是怎么了,你与我说说。”明苏的声音愈发柔和。
郑宓却只抱着她。她感受明苏瘦削的身子, 几乎摸得到骨头, 瘦得不像话。
可即便这般清瘦,她身上的暖意仍是如此使人安心。
郑宓怎么都想不出, 那几年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一人承担了所有, 她心里有多苦。
那一个个噩梦惊醒的深夜,她都梦见了什么, 是不是被彻底地困在那间阴暗潮湿的牢狱中。
“阿宓……”明苏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轻唤着郑宓的名字,话里还带着笑意,像是笃定了有她在的宫中,无人能与郑宓气受, 又有些欢喜她难得的依赖。
她轻抚郑宓的肩, 侧过脸去,想亲亲郑宓的脸,安慰她, 要她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必在意,有她在呢。
谁知,却看到郑宓满脸的泪。
“阿宓!”明苏顿时慌了,她大惊失色,又带着些手足无措,再没了方才的轻松,既担忧又害怕,哪有半点人君的气度,“阿宓,你别哭,出了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郑宓看到她的惊慌,看到她的关切,她不由退开了一些,抬手抚上她的眉心:“不要皱眉。”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明苏越发慌乱,郑宓哭了,可她的神色间并没有什么委屈,而是一种极为深刻的悲切,她望着她的目光里,全是心疼痛惜。
明苏意识到了什么,她低声问:“阿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你去上华宫了?”
她对郑宓不设防,又处处尊崇,这些日子下来,宫里几乎都默认,太后之命等同诏令。
故而,郑宓若去了上华宫,上华宫的守卫未必会将此事呈禀御前。
郑宓摇了摇头:“我没去上华宫。”
明苏松了口气,她原本紧绷的容色,明显松懈,她轻柔地替郑宓拭去泪水,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郑宓看着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明苏对上她的眼神,看到其中的怜惜挣扎,明苏心念一转:“你自别处知晓了?”
郑宓缓缓地点了下头。明苏僵住了,她张了张口,喉咙间却像是堵了一团棉絮,使她发不出声。
面上的血色全部褪尽了,眼眶像是遭了风沙侵袭一般,通红起来。
明苏极力克制着,可翻滚而来的情绪像是洪水决了堤,她再大的克制力,都压抑不住。
终于,她嘶哑地开了口:“我……”
才说了一个字,眼泪便滚滚落下,背负了多年的愧疚自责在此刻奔袭上来,几乎要将她压垮。
郑宓也忍不住眼泪,她揽着明苏,让她靠在她的肩上。
明苏哭得浑身颤抖,可任凭她如何痛哭,如何发泄,多年来的愧疚自责都像是在她心中生了根,消除不去分毫。
郑宓抱着她,听着她呜咽的哭泣,听着她的痛悔悲泣,像是心被一刀刀地剐下来,却毫无办法。
直到夜色降下,宫人们入殿来点了灯。晚膳备下了,摆在了侧殿。
一道道御膳,俱是照着明苏的口味烹制的。明苏眼睛有些肿,她呆坐着,痛哭过,她心里像是空了一点,空得令她没了着落。
郑宓屏退了宫人,取了帕子,打湿拧干,替她擦了脸,又端了饭来,让她多少用一些。
明苏很听话,咽了几口饭。瞒着郑宓时,她一人承受着,维持着面上的太平。
眼下郑宓知晓了,她也不必强作欢笑,甚至觉得不敢面对郑宓。
郑宓看出来了,可她不敢走,她陪在明苏身边,带着她去到寝殿,要她早些歇下。
“好好睡一觉。”郑宓说道。
她替明苏宽了衣,让她躺下,为她盖上锦被,而后她自己也宽了外衣,躺到明苏的身边。
她们躺了一会儿,明苏闭着眼睛,忽然她道:“阿宓……”
郑宓就在她身边,她在锦被下,握住了明苏的手,道:“我在……”
明苏沉默了下去,没再开口。
一室寂静,使人心慌。
过了不知多久,明苏将手从郑宓的手心抽了出来,她又道:“阿宓……”
郑宓的眼泪已溢满了眼眶,她忍着,没让眼泪滑落,也极力平静着嗓音,竭力镇定地道:“明苏,你不能舍弃我,你哪怕只是动一动分开的念头,都是要我的命。”
她极少说如此性烈的话,明苏点头,可那份歉疚,却始终无处排解。
她试过放下,可李槐躺在血泊里哀嚎抽搐的模样,她怎么都忘不了。
他是被折磨至死的。
是她下的手。
可李槐直到最后,都未曾责备过她一句,若不是实在太疼了,实在非凡人肉体可忍耐,他恐怕会将痛都忍下,还会笑着让她不要在意。
她不想让郑宓知晓,她怕,阿宓若知晓,她会如何看她?
会否有一瞬,以为她残忍。她也会跟着愧疚,跟着背负上这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