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方殿在前朝后宫的交叉处,有一道门拦着,入不得后宫,不会惊扰妃嫔。那处倒是合宜。
明苏道:“再去看着。”
又过半个时辰,那内侍回禀道:“五皇子殿下已去拜访过道长了。”
明苏这才起身,往万方殿去。
她到时,五皇子已走了,几上的茶盏还未收拾。无为手拿拂尘,起身见了个礼,明苏看了看他,见他瞧上去很年轻,竟看不出岁数。
“殿下来了。”无为说道。
殿中之人都已退下了。无为笑着道:“殿下安心,小道说了习惯道童服侍,陛下便未指派宫人。”
明苏道:“道长如何取得陛下信任?”
无为回道:“小道取出一枚丹药,一剖为二,我服其一,陛下服其一。”
之后,不必说,自是见效了。
明苏便笑了笑,果真有些本事。再看他的行事,可见来前大皇子便与他吩咐过了。
第一回相见,明苏并未说什么深入的,只是闲谈了几句,无为也知此,跟着闲聊。
几句之后,明苏闲谈道:“前几日相国寺避雨,听那主持说了番魂魄与躯体分离的话语。这是佛家言论,道家可也有相似之论?”
这话听着便像是在说平日里道听途说来的趣事,无为自也不疑心,笑道:“有。魂魄与躯体本就可分离,平日里修为修的是躯体,待得辟谷,躯体便干净了,进一步修体魄,直至躯体不老,体魄不坏,也就长生了。”
明苏听罢,接着问:“可若人已死了,躯体已损,用不得了,魂入黄泉,可能招得回来?”
无为道:“能……”
明苏再问:“如何招回?”
无为笑道:“这便难了,要将黄泉之人招回,须得阎王放人。且大张旗鼓地招回又如何?
一缕轻魂,已躯体可附,何况魂魄是不能在阳间久留的。到头来,还是得回去。”
明苏便有些茫然,她也反应过来了,招回来,她也留不住。
她又说了些旁的,什么狐狸精,什么书生,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事,招魂混在其中也就不起眼。
倒使得无为暗自道了一句,皇家可真有意思,为父的想长生,为女的想的竟是些灵异鬼怪之事。
明苏告辞了。
她往淑妃殿中去,一面走,一面想招回来留不住,又有什么用。
她想了一路,最后,却又想,招回来,说句话,道个别,约个来生,也是好的。
哪怕说不了话,见一面也值得。
到了淑妃跟前,她便将此事说了。
淑妃大惊:“人死不能复生,招魂一说,如此荒谬,你竟相信?”
明苏奇道:“我为何不信,此说十分有理,必是真的。”
淑妃瞠目结舌,道:“你便如此信那道人?”
明苏笑:“第一回相见,我如何能信他?我连大皇兄都不信,已命人将他监视起来,以免他来个黄雀在后。”
口说无凭,一直不往来的人,说几句几句亲近话,掏几句心窝子,她就信了?笑话……
淑妃一听,倒是舒了口气,道:“那你如何就信招魂之术?”
“招魂之术,很有道理,那道人未必行,但依儿臣看天下之大,必有能人,招魂必是可成。”
淑妃还是不懂,可明苏却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淑妃只觉她是魔怔了,或是叫什么魇着了。她想了想,再问:“那你看长生可否?”
“不可……”明苏想都未想,“若有长生之人,为何闻所未闻?何况人的躯体本就是要老的,如何长生?
秦皇汉武富有天下,都未能长生,可见此道不通。但招魂不同,招魂是令故人归来,看过一眼,说几句话,也就罢了,与死而复生是两回事,是很可行的。”
淑妃听罢,总算明白,为何求长生,求仙道如此一看便是荒谬之论的话却有许多精明强干的皇帝相信了。
不是他们糊涂,而是人一没了指望,哪怕是极其微渺的希望,都会紧紧握住,一丝不放的。
淑妃顿觉心酸,想,也好,让明苏有个指望,她也能高兴些。
“那你别轻忽了正事。”
明苏笑得明朗,好似三月天里的太阳,明朗得近乎耀眼:“母妃放心,她回来,若见我因她荒怠,必会生气,我要让她安心。”
淑妃便点了点头,说到别处去了。
“父皇动作真是快,才几日,便想起皇兄的丹药来了。”明苏说道。
淑妃道:“你是还小,不知老病有多可怕,他快五十了,多少皇帝在这岁数都见先人去了。
他还如此放纵酒色。身子岂能不坏。偏偏平日里又是耽溺享乐惯了的,要他收敛,当真是难,他自然要想方设法地重获青春。”
明苏一想确实如此,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明苏便告退了。
淑妃见她走了,回了寝殿,独自在床边坐了许久,方打开床头的一个暗格,自里头取出一只盒子。
她看了那盒子半日,方打开了,里面是封书信,信中只短短的一句话:“保全自身,照看好我们的孩子。”
纸还很新,墨也未洇开,只是那人当时写得急,字迹潦草。
“宓儿不在了,明苏很想她,想要剑走偏锋,求告于道术。这很荒唐,可也算是个寄托。”
淑妃轻轻地说道,像是在与心爱之人说说她们的孩子近日的状况。
她恍惚间想起当年明苏降生那日,先皇后就抱着明苏坐在床边逗弄。
她那样美,那样温柔,她没忍住,与她道:“你就当这是我为你生的孩子,可好?”
那人没有答话,一晃十余载,直至她危难之时,为了劝住她,留住她,方给了她这样一封书信,答应了她当年的请求。
这是她求了大半生的事,可如今却成了一道枷锁,紧紧地锁住她。
“你也不说明白,照看到多大才算照看好了。”淑妃抱怨了一句,可即便是抱怨的话,她都是轻轻的,不忍心当真责备。
明苏自南薰殿出来,仍旧琢磨着无为的那几句话。
一缕轻魂,无躯体可附。
明苏想得入了神,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走到一处柳树下,柳树纸条柔嫩,一根一根地垂下来。
明苏近日志怪话本看多了,看到柳树便想到柳树可辟邪,她记得有一篇里,讲到兔子精附身在一名女子身上,被道人用柳枝抽了出来。
明苏抬手抚了下细长的柳叶,忽然间,她悟了,魂魄无躯体可附是因躯体坏了,可魂魄未必只能附在自己的躯体里,也可如兔子精一般,附到旁人身上!
第五十三章
明苏一个激动将手中的柳叶揪了下来。
不错, 若是魂魄附身,那便能解释为何性情相似,可相貌、声音却浑然不同了。
她只觉得什么都想通了, 兴奋之下, 将手边那根柳条上的叶子都薅秃了。
她全然没想过过世五年的人占了旁人的身子重返阳间是一件何等奇诡、恐怖之事, 只想她摸到眉目了。
一个兴奋之下,她将柳枝揪断了,转身就朝仁明殿去。
幸好是夏日, 时辰虽不早,天还亮着, 乃至猛烈的阳光也和煦下来, 微微地照耀着, 温柔地将人、树木、花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一路过去,这条走了无数回的宫道还是熟悉的模样, 可却又哪里不一样了, 草木更绿, 花儿更红,连铺在地上的石板都是温润好看的模样。
明苏提着柳枝, 一路奔到仁明殿,殿门口的内侍要替她禀报她也没理,一路闯到殿中。
殿中一名眼生的给事正向皇后禀事,见信国殿下闯进来,便停下了, 朝她望来。
皇后站在窗前背对着殿门, 听闻动静,回过头来,见是她, 便与她笑了笑,回头低声说了句什么,给事便退下了。
明苏急惶惶地冲来,到了皇后跟前,反倒不知说什么。
皇后迤逦走近,裙摆翩跹,笑望着她,道:“急急忙忙地闯来,怎么到了跟前,又不说话了?”
她说着,目光下移,看到了明苏手中的柳条,道:“你为何抓着根柳条?”
明苏听到柳条,一下子就回了神,忙回身将柳条掷出殿门,掷得远远的,生怕这东西伤到了阿宓的魂魄。
她走回来,到郑宓面前,又显得拘谨,摇摇头道:“随手折的。”
说罢仍是怔怔地看着她,就像是她从未见过这人一般。
郑宓见她如此痴傻,也不知她是怎么了,走上前,试探着碰一碰她的肩,明苏没有躲,郑宓便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来,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有些汗,湿淋淋的。
“你是怎么了?”郑宓问道。
明苏紧张地抿了下唇,紧盯着她,欲道,我知道你附在旁人身上的秘密啦。
可话未出口,她突然想起,这只是她的猜想,皇后还未承认。
这半年探寻推测,明苏已极为肯定,皇后便是郑宓,只是她想不明白这是如何做到。
眼下一切都通了,明苏倏然间觉得委屈,为何你就在我面前,却不肯相认。
难道那夜小客舍中所说的话都是哄我的吗?那为何又要收下我的小貔貅?
“儿臣欲向娘娘求一幅墨宝。”明苏说道,“儿臣近日常觉迷茫,想求娘娘赐墨宝以作勉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