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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风雪 完结+番外 (月色白如墨)


  神女河上游,林昆亲自前往了一趟修建堤坝的地方。
  周围种庄稼的村民都围了上来,绕着林昆,笑着:“感谢您哪——没有您,这么好几年堤坝都没有修成,汛期一来,我们又得颗粒无收了!”
  但是事实上,真正能够在圣上面前起到关键性作用的,是韩御史。
  林昆亦实话实说道:“没有……都是老师的功劳。”
  “那……韩御史没什么事吧?”
  村民们似乎也都心知肚明,听闻林昆这么说着,他们脸上也露出一种不自然的、难以言说的神色,仿佛试探着问:“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哎,其实韩公子那件事,我们也都听说了……”
  韩良御的案子在星野之都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其中受害的那名女子,亦是修建堤坝的劳工女儿。
  村民们对这种事向来消息灵通,不到半天,就传遍了神女河上游村落。
  “韩御史不会为此寒了心罢?……”
  村民们小心翼翼地说,他们神情看上去有些紧张:“我听闻那是韩御史的独子……倘若死了,就是断子绝孙哪!哎……我们也劝了陈老头,人家韩御史是大好官,他折一个女儿……也、也没什么。可是这陈老头他不听哪!他倔得很……大人,您在韩御史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罢,告诉他我们可是与那陈老头不一伙的,我们是站在他那边儿的!……他可千万别因此就撂下堤坝这事儿不管我们了啊……”
  “老师不会。”
  然而,倏然间,林昆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刺耳、羞辱的话,厉声说道:“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村民们一愣。
  林昆面色寒冷,他紧紧地盯着面前众人,默了很久,冷峻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压抑说道:“他……我的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好官。你们不可如此想他……”
  村民们一哂,讪讪地:“哦……不会啊,不会就好啊。”
  “我们这不是……那什么,怕嘛。嗨。”
  “还有,折一个女儿,不叫没什么。”
  林昆说道:“你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应该站在良心的那一边,任何时候。而不是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一方。”
  因为那样,等到你自己遇难时,同样会被众人放弃。
  盛暑,太阳极盛,连蚂蚁都栖在窝里不怎么出来。
  村民们却不少都赤着脚板,无一所隔地接触着滚烫的地面。其中还有不少劳工,也都衣衫褴褛,面孔蜡黄消瘦,咧着嘴呆滞又讨好地看着林昆。
  林昆看不得这样的景象,让他觉得很难过,又很愤怒、无力。
  他默了默,转过身去:
  “老师已经在着手为大家想办法了……你们不用担心。他不会因为不相关的事就背弃自己为官的准则。”
  村民们讷讷的,纷纷又说了些感谢的话,林昆便让他们散去了。
  “请问,是陈二平的家吗?”
  那之后,林昆却又在上游转了转,找到一个窝棚前。
  窝棚里有一阵潮湿的恶臭,走到门前的时候能闻到。
  门口坐着两个傻儿吧唧的人影,一男一女,女子大概五十来岁,在盛暑如斯的天气里还穿着一身棉服。
  淌着津液,只朝着外头傻笑。
  “来了——”
  听闻响动,窝棚里走出一个十分苍老干瘪的老头,他一钻出窝棚,抬眼看到林昆,却倏然愣住了。
  “大……大人哪。”
  他低低地说着,很卑微无力的,搓了搓手,低着眼,像不想面对又没办法逃避:“您……您。”
  “我是琳琅书院的士子。”
  林昆说:“我的老师……是韩尚。”
  “请您用茶。”
  那身后的窝棚似乎太过狭小,摆下两张床之后再无落脚的地方,自然也不可能请林昆进去坐坐。
  老人从里头提出一盏铁锈斑斑的茶壶,又找出只瘪的不成样子的铁瓷杯,颤着手往里倒茶:
  “您……您过来……”
  “我过来不是老师的意思。”
  林昆低哑出声说,他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您不用担心。我不是为了就您女儿的事,逼您什么的。”
  ——这位老人,就是船女小弦的父亲。
  “她娘生她的时候就是个疯子了,在她上头,哥哥也是个疯子……”
  陈老头讷讷地说着:“是我不好,我们这个家,拖累了阿弦……”
  老人原本在堤坝场上做工,粗糙的手掌上结满了深深浅浅的茧。
  他一面说,一面低着头挫那上头的茧子,林昆问:
  “今日您怎么没有去上工?”
  “唔。”
  老人默了默,说道:“他们不让我去啦,说我年纪太大,做不了运石头的活儿……在家好好歇着。”
  ——但是倘若介意这个,之前怎么没有提出,反倒现在正是赶工的时候说呢?
  林昆默不出声,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大抵是因为老人家里出事,村民们嫌他“得罪”了韩尚,不肯叫他来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人人都难过的时候,反而人心会愈坏。
  他们困于渐深的洪水之中,却不是想着怎么团结起来冲破牢笼,而是不怀好意地观察着周围:看哪个倒霉蛋比较好下手,能将他推倒踩在脚下,让自己垫高一些。
  而以卵击石时,其他鸡蛋看见了,也会趋炎附势地认为是这颗不识好歹的蛋“冒犯”了那颗石头——
  却不知道自己即便如此地在精神上“支持”石头,石头也不会接纳他们的讨好,将他们当做稍微高级一点的“自己人”。
  “您想要什么?”
  林昆哑声问。
  他想起自己来之前堂兄说的话,林栩说:“在下判令之间,不如去那位受害女子的家中看看。”
  “——你如何知道,什么样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伤害补偿呢?或许……他们本也不想叫韩良御偿命,只想拿些赔银了事。”
  “……”
  注视着老者的眼眸,林昆稍有迟疑,但仍然将问题说出了口:“我兄长主审韩良御一案,他说,在定案前,想听一听您的意见……”
  老人的身形有些佝偻,因为长久以来的低卑和顺从,让他的腰背驼得非常厉害。
  几乎远胜于他原本年纪的数十年苍老。
  陈老头怔了一下,似乎在反应林昆是什么意思:
  “意见……我,我想叫那公子哥儿给我的阿弦偿命啊……”
  他喃喃地说。予兮读家
  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奢求,连吐词出声的语气都在颤抖,而杀人偿命——这原本是再天经地义不过了的事情。
  “倘若放过他,能够叫您拿到数十倍的赔银呢?”
  林昆好似难以启齿,这不是他的本意,但是林栩说这本也是陈二平能够拥有的选择之一。
  “数十倍的赔银,那足够你在星野之都买一栋像样的院子,与亲人一起搬进去……”
  林昆低低地说道:“孩子和妻子的病也能够找专人照料,请大夫来看,你们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林昆的视线飘乎乎地落到肮脏、散发出臭味的窝棚上。
  然而陈老头听了他的话,没有出声,愣了两秒,骤然放声大哭起来。
  “你们都是这般想我……”
  老劳工不住地拿手背抹着眼中热泪,仿佛已受过了太多羞辱、误会,他道:“我们是穷,但是我们不是没有人性——”
  林昆愣住了。
  “阿弦是我的女儿啊,”他说:“我的骨肉,我如何能拿着她尸骨未寒的钱,去住那大宅子,阔院子?”
  老人哭的抽抽噎噎,他这一生悲苦的泪都在此刻流了出来,他望着林昆,第一次拿手推他:
  “你走罢,大人,你走罢……你们若不能够判那公子哥极刑,也莫拿钱来收买我陈老头的良心。我不卖的,我不卖的……”
  林昆怔愕地被推着离窝棚愈来愈远,但是他看着门口两个傻兮兮仍冲着他痴笑的影子,以及那气喘吁吁佝偻着腰、抹泪回身走去的苍老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感受。
  是的,这个人世总是有很多不尽如意的时候。
  总有很多使你对这个世界和人心失望的时候。但同样有许多金子,掩埋在芸芸众生的灰尘中。
  林昆将老者的话带给了堂兄,林栩面色复杂地看着林昆,过了许久,苦笑着说:
  “枕风,我希望这个决定,有朝一日不会叫你失望。”
  “……”
  “训马的校场上,一边是五个玩耍的孩童,一边是一个独自捏泥的幼儿。五个孩童占用了赛道,是违禁之行;幼儿捏泥早受应允,无错之有。倘若此时,你必须要选择一方驰马通过,必须有一方因你的决断而或死或伤,你该如何抉择?”[*注1]
  林栩拍了拍面色苍白的士子肩膀,长吁一口气,擦肩离去。
  韩良御在半月后被判了斩立决。
  这似乎是林昆希望的,也是伦理上讲应当的。
  但是在同年秋天,第一阵秋风吹起的时候,林昆的师娘病逝了。
  她为儿子伤透了心,过度哀恸下,无意留恋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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