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于是说, 谢桓所在的厢房江景行只用穿过一座小院就到。
小院中躺着在槐树下乘凉的千百楼主, 打量他神色, 好心问道:“等会儿要我帮你进去收尸吗?”
江景行怂谢桓, 千百楼主却是丁点不虚的, 闻言冷笑道:“我看不必, 你成日里躺在这里的模样才更像是具尸体。”
千百楼主不以为恼, 摇着扇子悠悠地笑:“我特意从东海城赶来佛宗为的就是这一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为了这一场好戏让我多躺几天都甘愿。”
可怜谢桓以为人家千百楼主天天躺在他院门口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委婉暗示过他许多次遇上难题尽管说出来。
等江景行叩门进去时, 谢桓就向他表达了这一烦恼:“你莫笑我多忧多虑,实是以千百的能耐,能叫他失态的绝非小事,我不免担心。”
江景行忍不住说了一句:“为什么就不是这地儿的阳光特别好他爱躺这儿来呢?”
谢桓鄙夷看他:“你以为人人都是你江景行吗?”
天天不务正业东一街西一巷的算命说书在那儿晃荡。
若是换作平时,江景行早就反唇相讥过去, 撞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大打出手也是可能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他只能忍气吞声;“实不相瞒, 我知千百的来意, 确有一桩事情牵动他的心神。”
千百楼主这两天躺得太放肆,给谢桓造成严重心理困扰, 也顾不得纠结江景行这一反往常的怂样:“说来听听?”
江景行不自在咳了一声:“实不相瞒, 这事情是关于你我之间。”
谢桓皱眉:“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情好说?虽说你我隔三岔五打一场, 我自己都快习惯了, 总不至于为着这些和你闹崩吧?”
谢桓一肚子聪明人的心肠百思不得其解,很是莫名其妙。
还真被他说准了。
江景行婉转问他:“你还记得我们之间放的那些狠话吗?”
谢桓更不知所以,觉得这一个两个简直脑子坏掉:“我们之间放过的狠话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一一记得?”
“说要喊互相做爹的那个,你赢了。”长痛不如短痛,江景行语速极快地捅破:“以我和阿辞之间的关系,是该喊你一声爹。”
他悲壮闭上眼睛,等待着残酷命运的无情降临。
“不行笑死我,江景行你也有今日!”谢桓先是下意识嘲笑一番,接着回味过江景行话里真正含义,整个人如临寒冬朔雪之中,冰雕似缓缓冻住。
室内气氛紧张到极点,仿佛扼住人的咽喉要害,下一刻随时会因窒息而亡。
江景行沉痛点头:“你没听错,也没想歪,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极快地布下隔音的阵法笼罩住厢房,才险而又险避免风仪尽失的凤陵城主几乎是面目扭曲吼出的一句“江景行,我打死你个老不修的”怒吼传遍佛宗内外。
但到底是没防住随着大乘强者怒火炽极,自然而生的灵力波动冲击下耷拉半边屋檐,掉满一地的瓦片。
千百楼主在院外槐树下笑到全身颤抖,比那被秋风刮得起伏不定,响声哗哗的槐树枝桠还要夸张。
隔着的距离不远,谢容华自然察觉:“阿爹那边出了什么事?竟闹出这样大的响动?”
说着她就拿起搁榻上的太平刀,想要过去一看。
谢容皎一句话解决谢容华所有疑惑:“师父与阿爹在一处。”
“难怪。”谢容华长眉一挑,恍然道,太平刀放下时撞出的声响如她乍松的心弦,“姓江的也真是,害得我以为佛宗又不太平。”
“其实是事出有因。”
谢容华不禁奇道:“怎么,原来姓江的和阿爹打一场居然是需要原因的吗?”
这不是太阳打东边升起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吗?
是有一点紧张的。
但更多的是坦然和坚定。
这本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谢容皎缓缓开口,神情如叙述日常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语气却坚定得如同执剑时的手:“是我与师父之间的事情。”
谢容华容色沉凝下去。
她与谢容皎固然性情迥异,一母同胞的心有灵犀确是做不得假的。
她已有察觉,这必然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这也必然是一件她不乐意见到的事情。
“我与师父心意互通,两情相悦,欲结为道侣。所以师父去和阿爹说了这件事情,而我和阿姐你说。”
世上虽说不乏男子之间结为道侣的事情,但终究是少数。
如他们两人隔着师徒名分,更少之又少。
说不上是惊世骇俗,也是极少有耳闻的。
不愧为亲父女,谢容华想法上与谢桓达成高度的一致:“姓江的这该死的老不修!”
说罢不欲多费唇舌在这儿无谓骂人,直接第二次抓起太平刀要去干点实事。
“阿姐。”谢容皎喊住她,“是我先与师父表明的心意。”
他那张足以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的面容上微露笑意,一时间满室通明,如搁置无数烁烁生辉的珠玉晃眼,“我知我们之间隔着师徒名分,世所少有,很难为常人所接受。但我不指望世人的目光活着,我来这世上活一世为的是我自己。”
谢容华听着颓然叹了口气,一时间无奈代了她明艳眉眼间的逼人锋芒。
她知道她是没法劝了。
再说阿辞说得没错,她为什么要劝?
“所以我和师父在一起为的是我自己,我清楚知道自己倾慕他,无论如何不会改。”谢容皎凝眸看她,眼底似凝着中秋那一轮明月全部的光。
当然是很美很动人的,但中秋月美却并不仅是因为它本身的皎洁光辉,更多的是人们赋予它的含义:
“而阿姐,你和阿爹俱为我的至亲之人,你们对我的要紧我不必说,我定然是很希望,你们愿意认可的。”
“道理被不辞你说尽,我还能说什么?”谢容皎难得烦躁地叹了口气,“我知你说的是对的,可我就是,不甘心。”
自己最宝贝的一株白菜被人不知不觉间轻松拱走,拱白菜的居然还是平日里最看不惯的那个人。
这酸爽滋味简直没法言说。
谢容华越想越气,她这半辈子都是有气当场发,连当初的部首也对她没奈何,从没遇到过这样憋闷的情况,竟生英雄束手之感。
许是早料到谢容华的反应,许是终于把压在心里的心底话说出来,谢容皎却比她淡定释然很多,和声道:“阿姐,多谢你。”
他眼里很通透,通透得能让人一眼望穿内中情感。
是与他如冰如玉颜容之下格外不衬的温情脉脉。
是矛盾与和谐交织在一处的奇异,远远比纯粹一种更能直击人心。
我是他阿姐啊,谢容华想。
就像是姓江的那厮说的,他辛辛苦苦练一手圣境的修为不是为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我辛辛苦苦混到现在拥着一身威名,也不是为着被世俗绑得走不动路,反累着自身在意的至亲的。
她眉眼乍然之间松快起来。
如遮天蔽日的乌云乍散,眼前又是当初东荒荒土之上,容光灼得黄土欲燃的烈阳般的谢归元。
谢容华第三次提起归元刀,这次她握刀的手很稳,稳得如谢容皎执剑的手:“走,不辞,我们去阿爹那处看看,这动静该惊动不少人了。”
见俗方丈与他们两人前后脚赶到。
身为这次浴佛会的主办者,见俗方丈忧心忡忡,几乎要怀疑佛宗内院的风水是不是哪处有问题,恨不得等人走后合力与同门一起做一场超度法会才好。
见到两人,见俗方丈顺口一问:“老衲在禅房之中听闻此处动静,怕是魔修再犯,不敢怠慢。”
可怜见的佛宗,简直被魔修吓成惊弓之鸟。
见俗方丈说着说着自己纳闷起来:“诶,怎么这里还设了阵法?”
现在的魔修都那么讲究的吗?
谢容华和谢容皎对视一眼,充满心照不宣的尴尬。
因笑得太过用力真情实感而半瘫在槐树下面的千百楼主懒洋洋出声:“方丈不必多加担忧,里面是圣人和凤陵城主,并无多余人等。”
所以说这不是一场魔修来犯佛宗的阴谋。
而是一场昔日亲如手足的兄弟不知为何大打出手丧心病狂的闹剧。
见俗方丈很是感慨喟叹。
千百楼主多人精一人?一眼看穿见俗方丈这老实人的心思:“方丈不必太过唏嘘。他俩经常如此,习惯就好。”
“确实是如此。”谢容华边用眼角余光瞥着摇摇欲坠的屋子,边作证道:“阿爹和江江前辈习惯打打闹闹了,我们看得都见怪不怪。”
见俗方丈差不多被说服,放下心来:“凤陵城主和圣人玩笑打闹时的动静着实不小,却是老衲小见多怪,小见多怪。”
千百楼主一本正经点头:“不错不错,方丈您想,他们两人如此放得开,岂不是正好佐证他们两人交谊甚笃?
江景行匆忙之时随手设下的阵法显然没扛住谢桓动气时真正不留力得出手。
本来他也不太精通阵法一道。
下一刻阵法轰然破碎,厢房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