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江水逆流,瀑布倒挂一般俱为难以置信,不敢相信自己肉眼的奇迹。
谢容皎一路杀来的血迹汇成一道河流,转眼之间涨大无数倍,宛如真正有神来之笔,将古来不竭的长江之水拨到西荒雪山上来,山岩为着涌来的凶猛江水隆隆松动,向着山脚下的北荒军队流星般滚落无数碎石。
更为可怖的是。那些经历了几千年风霜敲打,足以十来丈方圆的巨石亦然在江水冲击之下,缓缓发出震耳欲聋的松动之声。
山岩之上,冰雪轰然散落如天降一场密雨冰雹,万古形态如一的山岩缓缓裂开细纹。
这一道东流江水,如要将整座雪山拦腰截断。
江水冲到山腰上时,并不如魔修所设想里横着向山腰冲。
它突兀一转个方向,向重重乌云相连而去。
当真如天幕撕开,藏在九天之间的银河倾泻向人间。
谢容皎立在东流上,扬剑指天,剑尖扬起的一线锋芒如要斩落乌云,使光明重现。
我要白日换乌云,青天换黑夜,然后这九州,才算真正的一座青冥天下。
剑锋高高扬起,指指斩落。
而青冥天下,万古长存。
第118章 八方星火(十六)
倘若你是一位剑修。
你没有天生剑心通明的根骨,也没有万法皆通的悟性。
有的只是一颗热爱习剑的心。
凭着这颗心, 你起得比鸡早, 睡得比你牛晚, 严寒烈日, 中秋元宵, 花朝气息, 元旦春节,从来没一天没阻挡你风雨无阻练剑的步伐。
终于你在九州混出了点名头,别人都说你是少年天才, 哪怕这个少年天才有水分, 一半是靠着勤勉得来, 也总算听着前途有望,倘若一直维系下去, 说不定还能奔一个天人圣境。
为此你打心眼里感激教给你无上剑道,将你养育成人的宗门, 为此甘愿捏着鼻子忍受在下鸡飞狗跳的师弟师妹, 在上为老不尊毫无责任感的掌门, 咬着牙支撑起剑门高冷人设不倒。
支撑着支撑着久了许是太累,看掌门也觉得可敬可畏,看师弟也觉得可亲可爱,看谁都出现光环笼罩。
眼见着前途可期的时候,九州忽然爆出大难, 你身为担负着宗门希望的中流砥柱, 自然当仁不让, 带着队第一个奔赴向前境。
然后没有然后了。
方临壑握剑的手臂半条被炸得只剩下森森白骨,险些连他自幼握住,等同于自己第三条的手臂的本命剑也拿不住。
其他更不用说。
灵力干涸,就算是拿着个铲子往他丹田中掘个几番,也没法掘出一星半点来,另一只手臂好不了多少,伤势倒是相当对称,身上多处深可见骨的伤痕,将剑修白袍染成血衣,更严重的是断裂经脉,使他彻底丧失行动能力。
难为方临壑仍有力气站着,对与他同来的剑门弟子道:“你们走吧,前面仍有许多魔修。”
他为剑阵中阵眼,以大乘为首的魔修自然是盯着方临壑打,偏偏方临壑还要花最多的灵力和心力,保持着剑阵不毁,用最多的力气,挨最毒的打。
何止凄惨两个字足以形容?
再加上前面的背景提要,是个人拿到方临壑手里的剧本恐怕就免不了一摔。
这他妈是人活的剧本吗?
方临壑没觉得有什么。
如他先前对魔修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我习剑二十年,为的就是此刻。”
剑修千金一诺,从不说假话。
如方临壑这般剑修中的楷模,更是宁可杀了他,而不会有一字违心言语。
既然那一刻已然过了,那么习剑的二十余载就很值得。
他这一辈子也很值得。
方临壑无所谓杨若朴到底给不给他来收剑,把不把他的名字刻在剑门石碑上。
他只希望剑门石碑能够得以长存。
方临壑闭上眼睛,不打算去看蝗虫般杀了一波又有一波,从远处奔袭而来,仿佛永远也杀不尽的魔修。
奔袭而来的不止是魔修。
玉盈秋的白裙因她姝丽出众的容色,非但并未与雪地霜草融为一体,反成了映在冰雪之上流连而过。一道柔和中不失耀目的皎月流光,裙摆过处,仿佛要在冰雪之上开出素白的花,让荒芜土地重焕生机。
她柔白掌心间是熟悉的莲花印。
裙摆过处,步步莲花。
只是但凡魔修和玉盈秋手中莲花打个照面,便免不了凄厉一声惨叫之后形神俱灭在莲花印下。任凭哪个魔修也想不到,看起来威力平平无奇,仿佛只是爱美女修为了好看方打出的一朵莲花印,能杀魔修轻易如杀猪般到这个地步。
连一开口都是熟悉的风味。
明明是一管黄莺出谷,清泉始流的声音,却总能神奇得让人想暴起打人:“怎么,方兄竟铁石心肠到这个地步,舍得丢下你的剑孤零零一人,忍心让它为你守寡?”
方临壑面对一整队的魔修也未曾动容的神色成功破功,终于被她气得额上青筋直跳。
同时他睁开了眼睛,攥紧了本命佩剑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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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姑不该来这儿的。
单膝跪地,手中也支撑不住他整个身体的姜长澜绝望想。
要是阿姑不来这儿,说不定还能给他定个美谥,将他英明神武的事情命史官妙笔修饰润色,编进史书之中流传万世供后人瞻仰。
这样他姜长澜死也死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死得像个北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样子,死得像个姜家的骄傲。
但是姜后偏偏来了此处。
亲眼目睹了他在围攻之下是如何被打成狗的样子。
那还能风光漂亮个屁啊!
姜长澜绝望想。
他死不瞑目。
哦对,姜长澜后知后觉意识过来,镇西城失守,姜后未必能平安回去,北周未必能活到给他编传的时候。
那他死得既不圆满无憾,又不轰轰烈烈。
未免太惨。
死个屁啊!
心大如姜长澜也有点没法继续心大下去。
他知道这时候按照套路演,自己应该奋而暴起,先打残为首的两个大乘,之后以一人之力压住北荒十万魔修的气焰,带领得镇西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把荒人送回老家,打包卷回他们该去的地方。
白日梦终究是白日梦。
套路也没法拯救姜长澜现在爬都爬不起来的时候。
他笑了一声,笑声很轻,笑里的绝望和悲凉却令人心惊。
镇西城失守已成定局。
姜长澜不怕自己死在魔修刀下,也不怕什么劳什子的死无全尸没有个漂亮的纪传流传在史书里。
他怕见到姜后颓然倒在城门之上,至死没有办法回报这位真心为他考虑,护持他一辈子的长辈一二。
他怕听到镇西城背后守卫着的亿万百姓齐声号哭。
姜后在城门上双目充血。
但她始终没有跨出下城门的一步。
她该与镇西城同在。
姜长澜怀疑自己死前出现幻觉。
要不怎么会看到描金扇面上的花鸟草木,四时小景,清幽繁丽兼而有之的笔触和扇面上幽幽檀香。仿佛将姜长澜带回镐京中世家子齐聚的宴会,一个一个花孔雀般争奇斗艳,比拼着四海五湖远道带来的奇珍。
但下一刻,白玉的扇骨一收,将大乘魔修手中兵刃卷得倒飞出去,重新露出扇面之外的血火烽烟,才叫姜长澜生出一点自己仍然活着的真实感。
折扇的主人笑吟吟开口:“按楼里的规矩来说,千百楼从来不下没有把握赢的赌注。”
很遗憾笑,这一场北荒对九州,无疑是千百楼主也没有十分把握的赌局。
然而赌注足以让千百楼主赔得倾家荡产。
他口气听着缓和,很好商量很好说话,让对面的魔修情不自禁舒一口气,正准备勉为其难地和千百楼主扯两句近乎,让他别插手此事时。
又见千百楼主将脸色散漫疏懒的神色一收,折扇也一摇不摇:“但这不是一场赌局,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做的事。”
“否则我千百楼,有何面目存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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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容华带领着归元军百战百胜,未尝一败。
自她修行入境以来,她就爱做越境而战这一类刀尖上舔血的活儿,同样未尝一败。
似乎谢容华独得天道垂青眷顾,让天道亲自为她披上战无不胜的宝甲法衣。
只是这宝甲法衣穿得有点久,终于磨淡了法衣之上的阵纹,黯淡了宝甲上的颜色。
谢容华战无不胜的名声,恐怕是多半要折在这一场对北荒之战上。
她半生之中所经历的大大小小战役,最重要,最不容有失的一场。
谢容华握着刀勉强站直,维持着她的最后一分体面。
她境况如何,只有谢容华自己最清楚。
身上密布被剑气所伤的创口,有细细密密或深或浅的裂纹中经脉干涸无物的灵气,手腕上见骨的伤痕让她连握着太平刀时都在发抖。
归元军中有和她多年并肩作战的同袍,眼见着谢容华的情况不妙,想要带人来援。
谢容华望见,却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对他吼道:“不用管我!拦住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