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阿黎刚说了两句,便闭上了嘴巴,干涩的眼睛又接连落下泪水。
“算啦,不讲了。”她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看向言持。
“我本想让别人知晓他对我多好的,可越是想到他的好,便越会觉得我自己混账。有他在时,我好像永远都不懂事,也永远都不需要懂事,可他现在不在了。”
阿黎说着,泪水便像是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那只蠢白熊老是骂我笨,可是最笨的明明是他。”
阿黎从未想过,这一生会亲眼看着白遥灰飞烟灭。她总以为,不管怎样,白遥都总会站在她身后的,而白遥活着时,也确实是这样。
可是白遥死了,为了救她这只从不听话的狐狸,白遥将自己的妖丹给了她。
白遥给她最后的印象都是笑着的,笑得很是温暖,似是在寒风凛凛中开辟了一方春。
他笑着对她说出最后一句话:“白阿黎,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笨的狐狸,你这样笨,以后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
白遥、白遥……
对不起。
白阿黎真的是笨狐狸。
天底下最最笨的狐狸。
你回来好不好……
回来像以前一样敲我脑袋说我笨,封掉我的法力将我永远留在雪山好不好……
阿黎越是想着,心里便越是难受,哭得便也越发厉害。
坐在她对面的言持登时变得无措,站起身来,伸出右手眨巴眨巴眼睛,却是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没见过这种场面,且他的身份也注定了不需要他去照顾谁的情绪,这一下子面对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他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你、你别哭了。”言持有些艰难地开口。
真要放任这狐狸哭,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女人是水做的,他今日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眼睛都哭得通红发干了,还动不动就哭。真是……
“真的那么难过,为何当初他在世时不珍惜?”这是言持心里的疑惑,他也是被阿黎哭烦了,无意间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阿黎抽噎着,狠狠擦掉了眼泪。
她张张口,却顿了许久,才哽咽着说道:“确实,是我不懂珍惜。”
以前总听见有人感叹,人似乎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其实不止是人,妖也是,或者是所有拥有感情的生灵都是如此。
从前她无比讨厌的白遥,却是她如今的思而不可见。
白遥一去,属于他的回忆便似乎都似海上巨浪一般,一股脑全都涌现在了眼前。
她记得初遇白遥时,对方一边嫌她麻烦一边将她抱回家那副口是心非的表情。
她记得她初初化形时,白遥红了脸颊却又佯装镇定为她穿上衣裳的模样。
她记得白遥给她起名时,翻遍了书阁中所有的书,最终却一本正经说“我觉得那些字都不配你,你便跟我姓,取一个黎字吧,我教你写”时有些纠结的神色。
她记得白遥第一次给她编头发时笨拙却不肯放弃的认真。
她还记得,白遥见到连理时,那张仿佛要杀人一样的盛怒面容。
他的笑容,他的生气,他的担忧,他的关心,似乎都在他离开以后慢慢从她记忆中合拢,一点点变得无比清晰。
清晰得像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一样,清晰得像是他明日还会来寻她,像从前那样一边嫌弃她一边教她新的功法一样。
阿黎眨了眨已经哭得酸涩的眼睛,尽量压制着情绪说道:“那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言持。”
“我叫白阿黎。”她说:“虽然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可我想你也已经忘了,而且那时我没有告诉你我姓白。”
“嗯。”
阿黎又说:“白遥的白。”
“好。”他只听阿黎哭了半天,却没听她说几句话。
她想说的故事,终究无法说出口,告与别人听。
白遥不在了,那个故事便成了独属于她一人的回忆。即便当做故事来讲,也只是一个稍加修饰的悲剧。
“言持。”阿黎喊了一声,说道:“若我说,取下那根针与石心,会让你沉睡一段时间,你愿意相信我么?”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而是问道:“为何?”
“石心可是专门炼制的,即便是魔族也承受不住强行将其拿出来的痛苦,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我得先将你的身躯用冰封印了。”
言持对一切都不熟悉,他听见阿黎此言,当即便犹豫了。
阿黎也不催他,任他自己考虑清楚。
思索了许久,言持又问:“你所指的一段时间,是多久?”
“至少半年。”
取石心容易,可与石心相连过的躯体恢复起来却难。半年,是她能给出的最短时间。
“若不取石心,我当真会渐渐忘记一切?”
“不只是忘记一切,还极有可能成为有心人的傀儡。”
石心这种东西,本就是那些野心蓬勃的狗炼制出来,欲图控制主人的物件。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听族内那些貌美的阿姐们说的。
凡间也曾有帝王的下属炼制成功过,只是凡人之躯承受不了石心带来的反噬,那炼制了石心来控制帝王的狗也不过只快活了几个月,便被凌迟处死了。
言持考虑再三,也只能赌这一把。
以性命做注,他选择相信。
或许他真是天真了,可如今魔族的局势,若他再记不起来,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或者是沦为傀儡。
言持有些想笑。
沦落到如今这地步,他都不知道该怨谁。
只能拿着一条命,靠着一腔孤勇交付出自己的全部信任。
在被冰封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那个极好看的仙族。
寒宵……若我还能醒来,我会再去寻你。
寻见你,然后抱抱你。
他也不知为何会起这样的心思。
兴许是因为他见色起了意,也或许是谷雨对他说的那些话。
骗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骗那个人。
.
自白遥去后,雪山上便下了整整一年的雪,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阿黎一人住在山中,常常会走出洞外看看雪,待到风带着雪将她脸颊刮得冰凉时,便才回去。
她还是会时常想起那只叫白遥的熊妖,想得深了、久了,她还是会捂着脸大哭一场。
有些人,有些事,当真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又在哭了。”言持从狐狸洞中走出来,面无表情地为她递了一张绢子。
“去了的人已经回不来了,活着的便该向前看,别哭了。”
听见他的声音,阿黎的哭声登时停住,缓缓从臂弯中抬起头来。
她眼泪都没顾得上擦,便说道:“你醒了啊!?”
“嗯?我醒得很早?”言持刚睁眼时,心中的高兴是难以言喻的,他其实并没有对阿黎抱有多大的期望。
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该是难得有人会真心帮忙的吧?
阿黎接过绢子擦了擦眼泪,又抹了一把鼻子才道:“你沉睡了整整一年。”
“啊……”
他有些怔忡,“这么久了么?”
阿黎刚刚哭过,瓮声瓮气地说:“你是不知道那个石心与你的身体粘得有多紧,取的当时我费了很大劲,你能醒来就已是万幸了。”
言持点点头,说道:“我如今好了,你想要什么报酬?”
“报酬?”阿黎摇摇头:“我不要。”
“为何?”
“我救你是因为你命不该绝,也有一人在苦苦等你,我不要什么报酬,若你非要给我点什么,那便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
“好好待他。”
“谁?”
“顾期雪啊,你的心上人。”
“你……”
阿黎红着眼,唇角却牵出一抹笑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朝他眨眨眼,说:“告诉你个秘密,我们狐仙族从前可是在月老手下做事的,天下姻缘,有一半都是我们狐仙族的功劳。”
言持亦是一笑。
这倒不是什么秘密。
但狐仙族曾为月老打过下手这事,也都变成了曾经,现如今已经很少人能记得了。
“除此之外,你当真不要别的什么?”
“嗯……本是没什么想要的,可你要这么问的话,我倒是还有个心愿。”
“说来听听。”
阿黎说:“白遥一生没离开过这里几次,我曾见凡间的莲花很好看,若是能在这山中种活几朵莲花就好了,我也想让白遥看看除了雪以外的其他风景。”
“好。”言持道:“等我一段时间,我会来帮你种莲花的。”
阿黎点点头,倒是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莲花是夏季才生长的植物,莫说在雪山了,就算是在凡间,天气稍冷一些,都活不成。
言持应下之后便离开了,阿黎送他到结界口,便停下了脚步。
目送着他远去,目送着他消失。
他的背后是风雪,前方亦是风雪。但只要离开了雪山,风雪便会停的。
阿黎抬手接过一片雪,轻轻说道:“白遥,这下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