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策漫不经心地问:“向小园是怎么中兵人丝的?”
那瞬间尉迟骁脑海中掠过了很多东西——被挖出来活生生挤成血泥的右瞳,带着一弧血线抛飞起来的头颅,断颈处喷出来的血溅在少年侧脸上,顺着雪白冰凉的皮肤缓缓往下流淌……所有画面最终定格,他看见那少年细白致命的咽喉被勾陈剑锋抵着,但却毫不在意,任凭手掌心里的鲜血一丝丝洇进剑槽,回头时长长的眼梢挑着毫不掩饰的狡黠。
“你想让我给你什么回答呢?”他笑嘻嘻地问。
“你太软弱啦,尉迟大公子。你甚至不敢先砍我一只手,或捅我两剑——那你还希望我给你什么答案?”
……
尉迟骁垂下视线,喉结明显地攒动了一下。
“晚辈遭遇法华仙尊惊尸,力战不敌,未能保护好向小公子,才让他受到波及中了招。晚辈惭愧交加,请徐宗主责罚。”
“哦,是吗?”徐霜策尾音平平地,“仅仅如此而已?”
尉迟骁平稳地道:“仅仅如此而已。”
这时两人一前一后,顺着盘旋的白玉台阶到了尽头,眼前是一条雕梁画栋的室内回廊。
徐霜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突然转身道:“贤侄。”
尉迟骁随之站定脚步:“宗主请讲。”
远处有医宗弟子经过,见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彼此相对峙立在楼梯上,都遥遥垂首站住了不敢上前。
徐霜策说:“小徒自临江都回来后,左肩负伤,伤势甚重,言说是在王府门外遇到了鬼修,因贤侄力战不敌才导致的。此次下定仙陵,回来被种进了兵人丝,灵脉破碎,伤势更重,言说又是贤侄力战不敌,才受了池鱼之殃。”
尉迟骁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徐霜策缓缓道:“贤侄还需勤学苦练啊。”
他话音里没有丝毫起伏,好似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尉迟骁却仿佛被人迎面重重打了一拳,耳朵里嗡嗡响,好半天才听见自己咬牙道:“……宗主教训的是。”
远处人影一闪,是穆夺朱笼着手从回廊尽头走来,见状奇道:“做什么呢这是?”
徐霜策并不回答,径自从袖中取出一物,只见其色鲜红如火,赫然是之前从宫惟身上收走的那枚麒麟佩!
“此物能玉碎替死,殊为珍贵,小徒担当不起。”他将玉佩递还给尉迟骁,居高临下道:“贤侄,收回去吧。”
穆夺朱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睁睁只见谒金门少主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接过那枚玉佩攥在手里,向后退着下了一级台阶。
他本该要告退转身,但不知为何又站定脚步,吸了口气。
“徐宗主。”他抬眼直视着徐霜策,声音十分清晰地问:“晚辈与向小园出生入死,情谊深厚,见他受伤卧病在床,十分挂心。晚辈可以去探望他吗?”
真是非顶级世家嫡系子弟,断不能有这种勇气和底气。徐霜策定定俯视着他,眼底闪动着不明的神色,不知是欣赏还是嘲弄,半晌竟欣然道:“去吧。”
尉迟骁欠了欠身,转头向下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盘旋白玉阶尽头,穆夺朱满心疑窦,刚要问什么,却听徐霜策轻声道:“看不到别人教训的人,只能见了棺材才掉泪。”
穆夺朱诧异道:“什么?”
徐霜策不答,转身向回廊尽头紧闭的大门走去,拂袖挥开了回廊尽头的雕花铜门。
新鲜的风从瓦蓝天穹尽头扑面而来,远方山川连绵起伏,都城村庄小如沙盘;徐霜策举步踏上汉白玉阁楼,从高台尽头的栏杆向外望去,阁楼之下是金碧辉煌的、庞大坚固的甲板。
这赫然是一艘航行在高空中的黄金巨船!
堂上已经列席设座,东首两把紫檀木扶手椅,应恺已居其一,一手扶额心累不语;应恺左手下侧是剑宗尉迟锐,因为幻术后遗症的原因,此时还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右手握神剑罗刹塔,左手正从怀里掏出几个五香花生往嘴里丢。
徐霜策走到东首另一张紫檀扶手大椅上坐下,穆夺朱亦在他下首掀袍坐定。众人视线都投向大堂正中的那把椅子,齐齐对上了长孙澄风。
“……”
钜宗百口莫辩,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情真意切道:
“我与此事,当真无关,各位仙友明鉴!”
第38章
“我与此事, 当真无关,各位仙友明鉴!”
“……”
应恺那只撑着眉角的手放了下来,表情似乎更心累了:“澄风, 你知道巨鹿长孙世家之所以三代钜宗, 主要就是靠举世无双的机关兵人, 对吧?”
长孙澄风诚恳有加:“我知道。”
“你也知道这世间只有你才能控制兵人,因为仅长孙世家嫡子才具备炼制兵人丝所必需的双元神, 对吧?”
长孙澄风推心置腹:“我更知道。”
应恺指向身侧,他跟徐霜策两座之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块巨大的千年玄冰砖,袅袅寒气托着冰砖上的精钢捧盘。盘中结满了白霜, 结结实实封冻着一段比蚕丝还细、泛着幽幽暗红辉光的血线。
那正是从法华仙尊尸骨内提取出的兵人丝。
应恺问:“那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机关兵人水火不惧, 百毒不侵, 寻常仙剑刀枪不入, 可高达数丈亦可形如灵猴,不论结阵作战还是单打独斗都勇悍无比,玄门百家闻之色变。兵人的制造材料及机关图谱一向是长孙世家代代秘传, 只有一样必需品是众所周知的——兵人丝。
寻常傀儡丝已是阴毒罕见,但若是与兵人丝一对比,就仿佛拿普通金丹修士与应恺徐霜策对比, 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世间不知多少炼金修士梦寐以求炼出一段兵人丝,但终究都是徒劳, 概因炼制兵人丝必须具备一个条件, 阴阳双元神。
就像人不可能长出两个脑袋,哪怕是应恺、徐霜策这样的大宗师都不可能凭空修出两个元神来,长孙家嫡子却生来就有这种天赋。在炼制过程中,钜宗自身保留阳元神,将阴元神注入每一寸兵人丝中, 因此每一座机关兵人都与钜宗元神相连、息息相通,无需操纵便能自发护主。钜宗在则兵人在,钜宗死则兵人死。钜宗要通过兵人丝控制傀儡,也不需要耗费太多灵力,心随意动即可。
徐霜策从“向小园”灵脉内抽出来的确定兵人丝无疑。除了长孙澄风,还有谁能控制这毒辣强悍至极的武器?
四位大宗师分别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对着钜宗,甚至连磕花生的尉迟锐都撩起了眼皮,冷冷地盯着他。
“……”
长孙澄风僵坐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我与法华仙尊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连交集都甚少,实在没理由费这么大干戈去侮辱他仙躯。”
他顿了顿,又艰难地道:“但……如果硬要找出一位嫌疑人,我心里倒也不是没有怀疑。”
尉迟锐立刻问:“谁?”
长孙澄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向应恺深深行了一礼。
“应盟主,兵人丝确属我们巨鹿长孙家独有,抵赖不得。但此事非同小可,请给我七天时间擒住真凶,七天后我将亲自上岱山懲舒宫负荆请罪,绝无脱逃。可否?”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已经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应恺皱眉道:“你怀疑谁?”
长孙澄风维持着那个低头长揖的姿势,态度却毫不动摇:“七天之后必见分晓。”
“……”
一门二尊三宗,除去已逝的法华仙尊,活着的只有徐霜策、应恺与尉迟锐三人是大乘境。穆夺朱资历极深且金船威望重,比长孙澄风又更加有分量一些。
长孙澄风性格温和,吊儿郎当,经常嘻嘻哈哈地跟小辈打成一片,因此总给人一种相对弱势还很好说话的错觉——但实际上这种弱势是仅限于堂上其他四人而言的。他毕竟是三宗之一,长孙家又是六世家之一,不论哪种身份都是首屈一指的显赫,轻易开罪不得。
堂上几位宗师互相对视一眼,应恺皱眉思忖片刻,心知他不存在任何畏罪潜逃的可能性,态度便有所松动:“既然如此……”
这时却只听徐霜策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你曾经有个弟弟。”
钜宗有弟弟?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穆夺朱脱口而出:“难道是民间话本里传的那个吗?”
“……”
“……”
“上次去宴春台撞见柳虚之听民间戏班子排那个鸩杀亲弟强夺弟媳的话本,”穆夺朱迅速端起茶盅挡住了半边脸,在长孙澄风震惊的视线中声音越来越小:“情节曲折,感情真挚,颇为……催人泪下。”
堂上一片死寂,尉迟锐花生送到嘴边都忘了磕,用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全新眼光上下打量长孙澄风。
“……”钜宗张了好几次口,才斩钉截铁道:“我确实曾有一亲弟,但民间话本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应恺:“咳咳!”
应恺重重地清了好几下嗓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抬头道:“穆兄有所不知,长孙家二公子并非钜宗所杀。他是因为犯下重罪,早在近十七年前就被流放到北疆冰原极寒之地,从此再没有音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