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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名不奈何 (淮上)


  宫惟心中很不服气,但又无可奈何。他不知道徐霜策为什么生气,只能从对方的反应中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就是在一个人长大之前,“亲”这个行为是被严厉禁止的,长大以后才可以。
  ——但我长大之后徐霜策就该要死了,我来不及亲他怎么办?
  宫惟很想找人问问,然而这么长的一句话超出了他当时的语言表达能力,只得作罢。
  谁都没有发现从那天起,宫惟成长的速度似乎稍微变快了那么一点。
  刚被捡回仙盟的时候,他连用双脚站立都不会,观察应恺好几天之后学会了一本正经地走路、站立和端坐;后来谒金门老剑宗仙逝,其幼子尉迟锐被送来懲舒宫教养,宫惟跟这个新来的小伙伴一见如故并臭味相投,迅速学会了漫山遍野疯跑、一言不合打架、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联手拆家。
  尉迟锐来之前,徐霜策手把手教了半年都没能让宫惟学会默写洗剑集。尉迟锐来之后,某天宫惟发现尉迟锐竟然会背洗剑集整本,当即大为惊讶。
  于是马上他也会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就做到的。
  这个身世来历不明的少年,似乎一直在好奇观察周围的世界,用自己能接触到的每个人作为度量衡,不断调整、校准自己的行为和表现。
  照着这样的速度下去,他可能很快就能达到自己认知中“长大”的标准。
  但他没想到,矛盾演化的速度比长大还要快,在他学会掩饰之前就现出了裂痕。
  由头是因为老钜宗羽化仙去了。
  ·
  羽化其实只是仙盟礼节中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飞升不成而过世了。老钜宗出身于仙盟六大家中的长孙世家,身后遗留二子,长子长孙澄风年不过二十许,下令后事简素避免大办,因此只有懲舒宫、沧阳宗、谒金门等名门大派出面登门吊唁。应恺这人极守礼节,想着宫惟最近似乎长大了很多,不再像个心智懵懂的孩子了,因此决定把他也带去长孙家行礼祭拜,叮嘱他不准乱跑、保持安静、尤其不许吹唢呐,还临时教了他几句应对之词才放心。
  谁料应恺百密一疏,灵堂祭拜完之后丧家将贵客请到前堂喝茶,一个眼错不见宫惟就溜了。少顷有长孙门下子弟匆匆来报,带着哭腔道:“求盟主主持公道!宫小公子正亵渎钜宗大人的遗容呢!”
  应恺当场失手摔了杯盖。
  只见徐霜策霍然起身,眉头紧锁,大步出了前厅。
  应恺赶紧跟上去,一行人还没进灵堂,远远就看见厚重的棺椁盖已经打开了。宫惟独自坐在地上,老钜宗的遗体坐在他对面,两人中间放着张棋盘,宫惟正百无聊赖地用灵力操纵它跟自己下棋玩儿。
  徐霜策面色骤变,应恺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就把宫惟硬生生拽出了灵堂:“怎可如此无礼,你给我站好!”
  宫惟吓了一跳,疑惑地来回看着他俩。
  应恺呵斥:“生死大事,当严肃以待。况且逝者亲友满腔哀思,却见你一副戏谑之态,心中如何自处?”
  “……”
  宫惟嘴唇阖动几下,茫然说不出话,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徐霜策。
  徐霜策冷冷道:“到那边墙角去,原地规矩站好。”然后对应恺示意不远处一脸复杂的长孙澄风,道:“我同你一起去说罢。”
  应恺余怒未消,但也只得提脚回去道歉收拾那摊子,然而两人刚一转身,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生涩但清晰的少年嗓音:
  “——生亦可欢,死亦可喜,自然轮回而入天地,随世间万物永生不朽,为何要悲伤?”
  两人又同时转回来,应恺愕然道:“你说什么?”
  宫惟道:“凡人生死于世间,如蜉蝣旦夕于天地,小事耳。何足挂齿?何须啼哭?”
  尽管发音别扭、磕磕绊绊,但他从没说过这么长的话,应恺简直惊呆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呢宫徵羽?你我皆是地上凡人,怎可作此言语?”
  他从来没有这么声色俱厉过,宫惟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争辩:“我……”
  应恺怒道:“给我去那边站好!”
  “……岂有此理!”“应盟主师弟怎么这个样子?”“没有教养,没有教养!”……
  周围小声的指责越来越多,越来越压不住。宫惟在四面八方的敌意中微微发着抖退后半步,最后一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徐霜策,但对方的神情却像是一桶冷水冲他当头浇了下来。
  徐霜策俯视着他,不易察觉地眯起眼睛,视线中仿佛隐藏着某种审视。
  宫惟牙关发颤,突然结结巴巴地道:“生死有命,荣枯有时,此为道法自然。若是凡人之死都要哭啼不舍,那为何没人为春去冬来而感伤,为花叶荣枯而悲喜?”
  他提高声音:“这两者又有什么不同?”
  窃窃私语声一下嗡起响亮起来,人人的视线都震惊仿佛看见了怪物,应恺大怒一把拽起宫惟:“你跟我回去!”
  宫惟拼命挣扎:“我不要,我没错!我……”
  突然徐霜策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真的是人吗?”
  宫惟猝然一僵,胆怯地抬头看去。
  远处所有人各异的神色都在他眼里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只有徐霜策既冷又沉的瞳孔盯着他,像是打量某个陌生的东西:“——你这种非人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你到底是什么,宫徵羽?”
  ·
  那是徐霜策第一次把这句话问出口。
  虽然后来宫惟已经对这句话非常习惯了,但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心头还是突然紧紧地蜷缩了一下,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进去了似的。
  后来宫惟想,那应该是所有裂痕的最开端。
  那天是怎么离开长孙世家的,后来宫惟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回到懲舒宫后被一个人关在偏殿里反省思过,满心惶恐惊惧,不知什么时候抽着发酸的鼻腔慢慢睡着了。
  被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大半个偏殿都被笼罩在黑暗中,唯有书案上一星烛光幽幽映出徐霜策沉静的面容,正笔直地端坐着看书,手边放着一个满满的银瓷碟。
  “醒了?”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合上书道,“吃吧。”
  那竟然是一碟鸡肉酥皮卷。
  宫惟心智毕竟还小,睁大眼睛一下翻身坐起来,谨慎地看看点心又看看徐霜策,还在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拿的时候,徐霜策已经用指尖捻了一个酥皮卷送到他嘴边,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吃。
  “……”
  宫惟犹犹豫豫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食物熟悉的香甜一下盈满了口腔。
  徐霜策经常穿一身象牙色暗绣镶金纹的宗主长袍,玄色贴身内甲,肩背显得十分挺拔,暖橘色烛光中和了他五官中过于凌厉的细节,只余下俊美和端正,尤其侧面从鼻梁到嘴唇、下颔的线条像是雕塑般清晰。
  宫惟盘腿坐在榻上,一边就着他的手吃东西一边瞅他,挪不开眼睛。大殿外夜风呼啸,烛光映照出的这一方小小空间却私密而温暖;白天时残余的最后一丝恼恨都在不知不觉间淡忘了,想要亲近的本能再一次占据了上风,他情不自禁不由又往前挪近了些,听见徐霜策问:“还要吗?”
  宫惟摇摇头。
  徐霜策拿出一枚化食丹,宫惟又低头就着他的掌心吃了。
  他皮肤还是有种微妙的剔透感,但在烛光渲染下并不清晰,眉眼间天生有种懵懂的、经过了小心收敛的好奇。只要那只妖异的右瞳不出现,他看上去就跟仙门同龄小弟子没有太大差别。徐霜策静静注视着他,眼底涌动着一丝晦涩难言的情绪,半晌才低声道:“不要把我白天的话放在心上。”
  宫惟茫然抬起头来。
  “我以后不会再那么说你了。”
  两人近距离对视,须臾宫惟眨眨眼睛,亲昵地凑上前来。
  徐霜策喉间上下一滑,手指轻微向掌心蜷了下,似乎想要控制住什么。但那瞬间少年袍襟间特有的气息已拂面而来,他好似被什么蛊惑了,指腹轻轻向少年近在咫尺的唇角落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应恺探头小声问:“他醒了没?”
  徐霜策手臂微微一僵。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这时徐宗主的脸色几乎可以说是不自然的,但那变化实在太细微迅速了。下一刻他便向后仰身端坐,垂下眼睛喝了口茶。
  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宫惟一探头,视线越过徐霜策的肩膀望向大殿门口:“师兄!”
  应恺咳了声推门而入,手里竟然也端着一碟点心,结果走到近前一看,奇道:“吃过了?”随后赶紧把瓷碟放到身后:“那就不准再吃了,以后还要辟谷呢,不然难道一辈子都靠吃化食丹吗。”
  宫惟笑嘻嘻地,又清亮地叫了声:“师兄!”
  应恺坐在榻边,板起脸问:“知错了吗?”
  宫惟一怂起来那是什么马屁都敢拍,一高兴起来也是什么甜言蜜语都敢说,当即毫不犹豫:“知错了!”
  应恺问:“你错在哪儿了?”
  宫惟说:“为人者当从众。大家都在啼哭,我也应当啼哭,不该跟老钜宗大人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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