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各家惊尸之灾已经到了我一人难以掩盖的地步。如果这种丑闻传出去,不仅玄门内部将恐慌大乱,民间百姓也必然将修士视为洪水猛兽,将求仙视为妖魔邪道。”
“因此与钜宗长孙澄风秘议过后,我提议各世家门派将所有先祖前辈的遗体都迁葬到岱山,修起定仙陵,再施以厉法重重封锁,严厉禁止活人入陵。若是有人一定要下墓,则最好一人、最多两人,尽量避免群尸惊起的风险。”
“在陵墓最深处的第九层,我浇筑了这座纯金重门,并亲手送进了四具棺椁。”
“镜棺在里面?”尉迟锐立刻问。
“是的,第一具便是那邪门到了极点的镜棺。”应恺缓缓道:“铜水浇铸,黄金封死,由我亲自祭拜后送入门内,永远不见天日,各家惊尸之灾戛然而止。”
尉迟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其他三具呢?”
应恺反问:“你小时候听过‘鬼太子迎亲’的故事吗?”
当然听过。鬼太子迎亲是道经启蒙故事里的一篇,其流传之广,大概跟民间小儿开蒙念三字经、百家姓差不多。
相传上古时期,鬼垣势力强大,鬼王对众神多有不敬且作恶多端,有一位东天上神因此被触怒,降下了天劫将鬼王打得神魂俱灭。鬼垣太子为了报仇,施法在人间掀起无数战乱,一时之间流血漂杵、万里焦土,甚至连众神都惊动了。
这位东天上神据说非常慈悲,怜悯世人饱受战乱之苦,遂再次出手,神、人、鬼三界的战局因此而渐渐倾斜,僵持不下的鬼太子只能向众神求和。恰逢这时,一位大宗师于战场上横遭兵解,立地飞仙,传说是位美貌绝伦的女子,与鬼垣太子甚为匹配。于是鬼太子便送出大批价值连城的聘礼,百兽精怪的迎亲队伍从黄泉直上碧落,敲锣打鼓将新娘接回了九重地底。
传说中的结局是两人从此情深意笃,琴瑟和谐。且从那以后,鬼太子便永居黄泉深处,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当然这只是荒诞的故事,所谓“鬼太子”指的可能是哪位鬼判官,而玄门从未记载过什么“东天上神”,更没听说鬼垣敲锣打鼓迎娶过太子妃。
尉迟锐狐疑问:“所以呢?”
“懲舒宫密室内有一座青铜棺,历任盟主代代秘藏,没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但有传说是鬼垣太子妃兵解飞仙时留下的遗骨。”应恺缓缓道:“谨慎起见,同样被我熔金水封死,葬进了这地底。”
“……”
尉迟锐有种儿时睡前故事与现实交错的荒谬感,半晌一脸震惊道:“不会吧?”
应恺哑然失笑。
“第三具呢?”尉迟锐忍不住又问。
这时哪怕应恺说第三具是神话传说里的鬼垣太子,他都不会有任何惊讶了。谁知道这个问题话音刚落,就只见应恺那一丝笑意渐渐消失,良久才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平静地说:“不是。”
“是宫徵羽。”
刹那间尉迟锐所有言语都卡在了喉咙口。
“怎么能把宫惟放在那里!”他突然唰一下站起身,失声道:“宫惟不可能会——”
“他会。”应恺的语调疲惫但平稳:“身为大宗师,含怨而死,死后不腐,已经具备了惊尸的一切条件。天下公认宫徵羽镜术第一,而那座邪气冲天的镜棺偏偏在他死后同年现世,哪怕是我都不敢担保此事与他绝对无关,你明白吗?”
“我把镜棺的存在隐瞒下来,就是因为怕玄门百家因此认定宫徵羽怨灵作祟,连累他身后声名。定仙陵建成后,我将他遗骨改葬黄金棺,当时他尸身依然未腐,伤口仍能渗血,且面容栩栩如生。”
应恺望向地底深处的那座巨门,轻声说:“长生,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一定会惊尸,那么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宫徵羽。我只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惊。”
尉迟锐沉默下来,良久突兀地道:“他生前很喜欢热闹。”
应恺说:“我知道。”
宫惟生前不仅喜欢看热闹,还喜欢制造热闹。这么活泼好动的人,最终却被孤零零埋葬在最深、最黑暗的地底,镇压封死,不见天日,他会怎么想呢?
会失望吗?
还是怨恨呢?
“宫徵羽被改葬在定陵最深处的事,全仙盟只有我、徐霜策、长孙澄风等极少数人知道。将这三具最危险的棺椁送进去后,本来我打算将巨门封死,从此再也不让任何活人踏足这门后半步……”应恺深吸了口气,才道:“谁知这时又迎来了第四具棺材。”
尉迟锐皱眉问:“谁?”
“……”应恺挪开视线,眼底映出跃动的火苗,半晌低沉道:
“徐霜策。”
尉迟锐愕然半晌,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谁?!”
“十六年前升仙台上,宫惟临死前对徐霜策说了对不起。他说,你永远都飞升不了,你这辈子的修为就到此为止了。”应恺定定地望着烛火后一望无际的黑暗,轻声说:“之后的那几年,我一直沉浸在自责、愧疚、悔恨和痛苦交织的情绪里,并没有心力去仔细思索这句话背后的意义……直到某天深夜,懲舒宫大殿,徐霜策突然带着一具空棺踏月而来。”
·
“……我近来独自修行,毫无进境,只觉厌倦。有时午夜梦回,想起那年升仙台上宫徵羽留下的话,仿佛冥冥之中竟自有定数……”
一轮弯月映照在大殿前,庭院如积水空明。应恺双手微微发抖,但徐霜策的神情和声音都平淡到了极点,仿佛在叙说他人毫不相关的事情。
“我此生无法飞升,总有一天会命丧黄泉。到那时我心有不甘,执念不散,一旦尸变必定遗患百年。所以你先将这具空棺送进定陵第九层,未来大限将至时,我将自行入陵封死墓门、卧棺静候。或许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应恺咽喉仿佛堵上了酸涩的东西,良久才颤声道:“对不起,其实都怪我。如果我早点发现你们之间的摩擦不可调和,如果我早点察觉徵羽心里的不快和杀意,如果我能早点开解他、制止他……”
出乎意料地,徐霜策竟然笑了一下,尽管非常短暂:“不。”
“你最大的心障便是强自为难,为自己揽下太多责任。”他突然问:“还记得那年我曾经说,我后悔曾跟你一起进入那座桃林,要是这辈子从没遇见过宫徵羽就好了吗?”
应恺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徐霜策从肺腑里激出的那一口热血。
“我现在不后悔了。”徐霜策轻轻地说,“我只觉命当如此。”
……
生为宿敌,死同一葬。
应恺长长地呼了口气。
“墓门终于关闭时,里面埋葬着四具棺椁。此后十余年间,尽管偶有活人入陵洒扫拜祭,但定仙陵里的上千具棺椁从来没有发生过异变,玄门百家也再没发生过惊尸的丑闻。”
玄铁巨门外群尸尖嚎声已经远去了,拖着沉重的脚步渐渐消失在亘古岑寂的陵寝深处。狭窄的墓道内,只有一豆火星在燃烧,随着应恺的叹息而陡然摇晃,带着四周墙上的投影也微微晃动。
“直到昨夜,我发现那块作祟的千度镜界碎片是复制品,实在无法解释这一切……只得亲自打开了陵墓的门。”
尉迟锐默然良久,才问:“你想看这事跟宫惟有关系没?”
“全天下最精于幻术的人是宫徵羽,最熟悉千度镜界的人也是宫徵羽。我必须来亲自看看他的灵魂是否还安息。”应恺声音发涩,深吸一口气压抑住了:“如果当真跟他有关系,至少下一块镜片现世时,我可以亲自赶去……处理。”
谁都没想到,宫惟还好好躺在定仙陵里,倒是这么多年都没动静的上千具棺椁齐刷刷惊尸了。
·
“它们走了。”尉迟锐望向玄铁石门,耳朵敏锐地动了动:“走吧。”
两人都是当世立于巅峰的大宗师,尽管彻夜厮杀损耗惨重,但经过这番休整后至少恢复了点元气。应恺用定山海剑支撑着站起身,刚要转身往外走,又迟疑了下:“你受伤了吗?”
尉迟锐:“还好啊。”
“那你喘这么厉害?”
尉迟锐:“没有啊。”
两人突然同时僵住了。
喘息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沉重,仿佛近在耳边。应恺蓦然望向尉迟锐,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色,然后同时慢慢转向身后那座巨大的黄金墓门。
颤栗从脚底升起,但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地面在震。
震动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左右墓道上碎石尘土簌簌而落,紧接着巨门边坚固的石墙突然爆出一声清脆的:
咔擦!
仿佛虚空中无声的警报,应恺面色骤变,只来得及飞身推开尉迟锐:“长生让开——”
话音未落,黄金墓门整扇爆裂,千钧门板呼啸而至,将应恺当胸撞飞。
紧接着他整个人飞出去砸塌墓道,金块碎石如冰雹当头而下!
尉迟锐:“应恺!”
但巨震淹没了这一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