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徐霜策侧影如剑锋般年轻挺拔,烛火中看不清神情,只听见狼毫着于纸端时沙沙的细微声响。
温修阳脑内默念静心咒三遍,奈何远处那叽叽呱呱的魔音一个劲往耳朵里钻,终于再次忍无可忍:“宗主,不如弟子……”
徐霜策眼皮一抬,目光冰冷彻骨:“何事?”
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突然从心头窜起,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无、无事。”温修阳喉咙用力一滑,那数秒间绞尽脑汁,急中生智道:“就……就突然想起宗主仿佛不再随身佩剑了。”
头顶没有传来回答。
“好、好像从临江都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不奈何了,不知宗主是将神剑奉于天极塔了吗,弟子只是想着……”
“是么,”徐霜策打断了温修阳越来越干巴巴的解释。
而后他静默片刻,才道:“你要是听不下去就先走吧。”
温修阳哪敢再分辨,一言不发地行了礼,后退着出了高深空旷的主殿。
远处偏殿灯火通明,遥遥传来向小园情绪饱满、奋力朗读的念书声,这音量一人能抵一整座学堂,任谁来了都要忍着牙疼赞一声这孩子刻苦用功。温修阳顺着长廊走了会儿,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老是在想这些天来一件件的小事情,越想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影影绰绰地,却什么都理不清。
他忍不住站定了脚步,向偏殿看去,目光突然凝住了。
月光下的重檐琉璃顶反射着青色光晕,汉白玉长廊边的一道道石柱由近而远。长廊尽头偏殿外,槛窗格透出模糊的灯火,映亮了门阶下一道沉沉的侧影。
是徐宗主。
徐霜策面对着虚掩的殿门,一声不吭立于阶下。月影中他的脊背、肩线乃至于下颔骨似乎都绷得非常紧,紧到让人突然生出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但上半边侧脸却完全隐没在了暗处。
良久他袍裾终于动了动,缓步踏上台阶,伸手似乎要去推开殿门。
——这一动,他藏在阴影中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温修阳视线里。
当啷!
目睹这一刻的瞬间,温修阳悚然之下倒退半步,腰间玉佩撞在石柱上,徐霜策的动作霎时顿住!
“……”
世界仿佛都凝固了,温修阳瞳孔紧缩,脑海一片空白。
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要他立刻避开,但事实是他连转开视线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见徐霜策转过头来,那对黑沉沉的眼睛意义不明地望了自己一眼。
然后他就这么走下台阶,步伐从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直到那背影完全消失在了长廊尽头,温修阳才猛然回过神来,又向后踉跄了半步站稳。
深夜的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个人,远处朗朗读书声还在继续。夜风吹来,温修阳骤然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透重衣,撞碎的玉佩裂成几块落在脚边。
他俯身捡起碎玉,手指因为惊疑而微微发颤,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刚才徐霜策向那虚掩殿门伸出手时的眼神——
若不是因为知道这是沧阳山,他甚至会以为堂堂的沧阳宗主被某种邪物附身了。
那眼神仿佛是一头在囚笼中绝望到了极处,而濒临发狂的魔兽。
第21章
翌日清晨, 一名白衣银甲、面如冠玉的年轻人站在璇玑大殿门外,剑眉深锁,似有憔悴, 上前半步又退下, 走了两步又站住, 仿佛迟迟下不了决心。
守殿弟子终于忍不住了:“——您这是怎么了,温师兄?”
此人正是温修阳, 闻言长长呼了口气,一咬牙说:“没事。”随即面色僵硬地上前推开了门。
晨光穿过青翠竹林,透过黑玉雕花窗, 映照在殿内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徐霜策不论什么时候都面无表情且身形端直, 象牙白衣袍滚缀黑边, 绣有金色的沧阳宗徽。他对面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 侧脸在晨曦中透明得仿佛能泛出光来,正磕磕巴巴地背着书,正是宫惟。
温修阳不敢抬头, 站定施礼道:“宗主,弟子来当值了。”
徐霜策并未看他,只一摆手。
宫惟倒是从蒲团上爬起来要向师兄行礼, 但他一动就被徐霜策拦住了:“背你的。”
温修阳低垂视线退到大殿内石柱边,只听宫惟“喔”了声, 坐下来继续背书。
大概是昨日徐师尊的深情厚望感动了上苍, 天资愚钝的爱徒发奋苦读一晚上,竟然把《定魂注》第一卷 背了个七七八八。虽然背诵中途时有错漏,但徐师尊只要眉头轻轻一皱,察言观色的爱徒便立马改口自动纠正。如此重复了个十八九遍,终于磕磕绊绊地背到了结尾, 还剩最后两三句实在力有不逮,反复纠正拖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背完,长长松了口气。
徐霜策道:“虽能背诵,太过生疏。”
宫惟只是想拖延时间,并不想被他随手送进寒山狱关个三五天,马上道:“弟子不敢辜负师尊的谆谆教诲,昨晚明明已经背熟了,只是眼下见到师尊便心情紧张,所以才顾此失彼。弟子回去再苦读两日,一定能把第一卷 全篇流利背诵下来,请师尊明鉴!”
徐霜策皱眉问:“为何紧张?”
宫惟郑重道:“此乃宗主大人神威慑人之故。”
“但本宗主是你师尊。”
宫惟立刻:“是。”
“所以你一见为师,便该心生亲近,为何会被神威所慑?”
“……”
徐霜策道:“所以还是不够勤勉的缘故。”语气中已透出了一丝微微的不满。
“……”
宫惟僵立良久,竟无言以对。
“——师尊慧眼如炬,弟子实在佩服!”半晌他猛吸了口气,叩首沉痛道:“弟子方才背诵生疏,确实是另有难以启齿的原因!”
徐霜策“哦”了声:“什么原因?”
“弟子昨晚苦读整夜,一心只想着不能辜负师尊的辛勤教导和殷殷厚望,因此无心饮食,连早膳都没好好吃。弟子刚才不能流利背诵第一卷 ,概因腹中饥饿难忍之故,只需回去用过午膳保证就好了。请师尊明鉴!!”
大殿一片安静。
“……”
徐霜策定定看着宫惟,那张从来罕有表情的面孔不动声色,宫惟甚至能从他深井般的眼底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半晌才听他开口说:
“很有道理。”
如果刚才温修阳只是不敢出声的话,那么现在他胸腔中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只见徐霜策一伸手,半空捏了个千里传物法诀,随即他面前的一只描银青瓷碟蓦然闪现出绯光,整整齐齐出现了四只既大又圆的桃子!
叮一声轻响,他缓缓把瓷碟放在了宫惟面前。
水蜜桃果皮如玉,毫无瑕疵,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一见即知并非凡品——当然不是凡品。徐宗主寝殿外桃林四季不败,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把法华仙尊鞭尸了才养成的!
法华仙尊宫惟久久凝视这四个桃子,感动得不能直视,半晌道:“师尊,弟子满心惶恐,竟无言以对……”
徐霜策道:“无需多言。吃吧。”
宫惟在对面压迫感极强的凝视下拿起一个桃子,颤抖着手咬了一口,感觉跟活吞自己血肉无异。
——不过仔细想来确实也无甚差别,反正只要他死而复生的事被徐霜策发现了,保不准下场比生吞自己血肉还惨,徐大佬绝对有一万种办法让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活回来。
他囫囵啃完了四个桃子,发现自己鲜血滋养过的桃花结出来的果实竟然真的更好吃,内心不由更沉痛了,放下桃核道:“师尊,我……”
一块银色丝绢裹着白檀气息当头而下,正巧盖住了他湿漉漉的手指。
徐霜策说:“擦擦。”
宫惟捧着徐宗主的丝绢,如同捧着圣旨神谕,艰难地擦了手。
“饱了么?”
要是不饱外面还有成千上万个桃子等着,宫惟立刻十分感动:“饱了。”
“现在能好好背书了?”
“……能!”
这次师尊的深情厚望不仅感动了上苍也感动了爱徒,整第一卷 定魂注背得是熟练无匹,中间虽有数次磕巴,但一个错都没犯,仿佛昨晚荷塘里的二百只青蛙重现人间。直到宫惟背完最后一个字,徐霜策终于唔了声道:
“这次尚可。”
何止是尚可,对“向小园”来说简直是超水平发挥了。宫惟想起上辈子自己被他教写字,不论后来写得再好,得到的都是冷冰冰一句“尚可”,不由心想徐大佬夸人还是这么吝啬,必然是小心眼吧。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徐霜策,却见徐宗主沉吟片刻,似乎在迟疑什么。
“罢了。”他最终没说什么,只一摆手道:“去玩吧。”
宫惟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但他也说不清那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失望,于是低头应了个“是”,起身倒退数步,又恭恭敬敬道了句:“师兄我走啦。”然后才掉头轻快地出了大殿。
风从远处而来,卷着几点绯红桃瓣,掠过巍峨如仙境般的璇玑殿。
少年轻巧地跃过门槛,他背着手,衣袖在徐霜策专注的瞳底扬起一道弧度,随即隐没在了白玉长阶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