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云山累积,天色越来越阴,风也越来越大。徐霜策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只凝视着祠堂大门外那道金红喜服的身影。
一股寒意从尉迟骁心头升起:“现在怎么办?”
徐霜策最恐惧的记忆不外乎就是新娘死亡的那一刻。当那一刻来临时,镜术会将他的恐惧、愤恨和疯狂千百倍放大,崩塌的幻境会吞噬境主,同时将所有外来者的魂魄都葬送在里面,谁也跑不掉。
两人身边包围着难以计数的无脸人,孟云飞突然收回目光小声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什么?”
“法华仙尊为什么要杀死新娘?”
徐夫人的死因一向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病逝,有人说是被毒杀,种种阴谋论不一而足,幕后黑手十有八九都是法华仙尊——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徐宗主与宫院长交恶了那么多年。
但宫院长生前性格开朗,为人热心,民间声望颇佳。以他的行事风格来看,仅仅因为与徐宗主有矛盾就对另一名无辜女子痛下杀手,似乎也不太说得过去。
仙门规矩为尊者隐,晚辈对长辈的行事不好置评,更不能质疑。所以几十年过去后,新长成的一代都不太敢去刺探几位大宗师之间的恩怨情仇,更别提严格按世家规矩长大的尉迟骁了:“这……”
孟云飞示意他看向远处的新娘,低声道:“你看,徐夫人有了脸。”
尉迟骁猛地一顿,定睛看去,只见红纱盖头轻薄,“徐夫人”的面部竟然真的隐隐显出了起伏轮廓,尤其鼻梁突起清晰,甚至好似还在对身旁的两名迎轿娘子说话。
她的面部竟然不再是平滑一张皮了!
可她怎么会突然有了脸?
尉迟骁目光突然看见她嫁衣下露出的手,在华丽红绸的映衬下,那两只手白皙得简直像是透明的,且十指纤长斯文,好似隐隐辉映着光。
尉迟骁心头突然撞了一下,升起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这时只听远处司仪第三次重复:“新娘落轿——”
徐霜策面上不见丝毫不悦,缓缓道:“为何还在耽搁?”
宫惟话音收住了,原地默立少顷,终于呼了口气,在左右两名无脸喜娘如钢筋铁钳般的搀扶下跨过高高的门槛,踏上石阶,迎着所有宾客的注视一级级拾阶而上,终于停在了徐霜策面前。
然后他双手同时一凉,原来是被徐霜策伸手握住了。
徐霜策十指冰冷得可怕,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知为何张开嘴又闭上了,只看着面前绣着金色云鹤纹的红盖头笑了一笑。
宫惟自知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终于深吸了口气,说:“醒来吧徐白,徐夫人已经死了。”
“……”
长久的静默后,徐霜策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沙哑道:“你没有死。”
徐霜策的神情不似有异,但如果有人敢靠近了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深深地、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位新娘,连瞳孔都不转一下。
宫惟知道他从表情正常言谈自如到一剑出鞘横斩万鬼连眨眼工夫都不要,哪怕疏忽半秒自己的项上人头都有可能飞出去,因此完全不敢分神,和缓地问:“还记得上一次你像这样拉着徐夫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徐霜策皱起了修长的眉。
宫惟说:“那头穷奇跺碎了大地,巨石如暴雨而下,你不肯放开她独自逃命,所以你破不了情障。”
暴雨般的轰隆巨响穿越时空而来,二十年前幻世的妖兽洞里,“白将军”死死抓着新娘的手,而“新娘”整个人已经被发狂的穷奇按在了爪下,他根本拔不出来。
地动山摇,天昏地暗,宫惟俯在剧烈摇撼的黑暗中无法挣脱对面那只手,用尽办法都不能让白将军抛下自己独自逃生。这时头顶炸雷般巨震,巨大的山岩四分五裂,裹挟万吨之势砸了下来!
“阿桃,”白将军含着血气沙哑道,“今天我们就一道死在这里吧。”
宫惟脑子轰地一炸。
下一瞬,周遭幻境骤然静止,大大小小无数碎石悬停在半空,浑身浴血的巨大穷奇张口欲嗥,动作凝固;就在那完全的死寂中,宫惟神魂脱离出“新娘”的身体,白将军听见头顶传来少年轻灵的声音,似乎带着难言的困惑:“为什么要死呢?”
“……”
白将军的魂魄已经受到重创了,他昏昏沉沉,如同陷在一场漫长荒诞的噩梦中。
宫惟从身后伸出手,按在白将军紧攥着新娘不放的手上,语调里有一丝天真的怂恿:“只要你逃走,就能破情障了。你不是一直很想飞升的吗?”
时空仿佛凝滞了,许久才传来白将军恍惚的声音:“我不想破情障。”
“为什么?”
“我喜欢她。”
宫惟眨眨眼睛,没听明白:“你喜欢她什么?”
“……我不知道。”白将军喃喃道,“我从第一眼就喜欢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喜欢这种感情,到底算什么呢?
人真的有可能爱上一个自己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对象吗?
宫惟更加困惑了,凝神思索片刻,越发肯定地道:“所以你是真的堕入情障了。”
“是吗。”白将军疲惫地回答,“没关系,就让我们一起死在这地底吧,我已经觉得……没关系了。”
宫惟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把他伤痕累累、紧握新娘不放的手一点点硬掰开,说:“虽然你有一天要死,但死在幻境里也没用呀。”
白将军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突然周遭静止的一切都开始动了——穷奇的咆哮伴随烈焰冲出喉咙,小山似的巨石当头而下。宫惟抓着他的手,力道坚决不容抗拒,干净利落向前一刺!
指尖陷入血肉的同时鲜血飞溅而起,映在了白将军瞬间紧缩的瞳孔里。
“……不,”他猝然发出怒吼:“不!!”
宫惟死死攥着他的手,生生掏出了“新娘”的心脏,随即在被万钧巨石碾成肉泥的前一瞬飞身退后,拽着白将军退出山洞,狂风迎面而来,将两人手上的鲜血呼地扬起!
“你在干什么!”白将军发疯地挣扎咆哮:“你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半座大山塌了,大地在颤抖中龟裂,无数熊熊燃烧的石块冰雹般填进地底,将凶兽穷奇与新娘的尸体都永远埋在了里面。宫惟从身后攥着白将军的手臂,俯在他耳边认真道:“情之一字,未必成障,但你喜欢上的只是个幻化出来的虚影而已。你杀障已破,醒来吧徐白。”
白将军僵硬地、慢慢地回过头,眼底如有风暴凝聚,那是属于徐霜策的那部分灵魂正从沉眠中尖啸着复苏。
“你是什么人?”他嘶哑地问。
远方天穹正块块塌陷,火焰从地底深处喷涌而出。徐霜策的魂魄掀起了巨浪般恐怖的灵力,甚至将千度镜界冲击得摇摇欲坠,幻世眼看就要塌了。
宫惟说:“冷静点徐白,你根本不是喜欢她,你只是……”
轰隆!
天空终于碎裂,大地陷入硝烟,飓风将烈焰撕成爆发的洪流。白将军一掌钳住了宫惟的脖颈,整个世界终于在他的暴怒中坍塌: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
“想起来了吗?”婚礼堂上张红结彩,宫惟在红纱下仰头看着徐霜策,认真地道:“徐夫人已经死了,她从来就没存在过,醒来吧徐白。”
天空已经完全黑沉了,无脸宾客们无知无觉,仍然在兴高采烈地摇头晃脑,与喧天锣鼓声一齐化作了诡异而渺茫的背景。
突然阴风夹杂着妖兽的气息从天边拂来,远处山林倒摧,树海翻腾,遮天蔽日的鸟群惊飞——
“吼!”
一头状若巨虎、钩爪锯牙、高达三丈的凶兽从山涧冲上高空,背上双翼掀起飓风,赫然正是穷奇,向着祠堂俯冲而来!
“是么?”徐霜策淡淡道,“如果徐夫人从未存在过,那你是谁?”
宫惟不答。
徐霜策仿若对周遭的混乱毫无觉察,只看着面前华丽的盖头,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嗯?”
“……他是法华仙尊……”不远处终于响起尉迟骁的声音,他紧握勾陈剑站起身,艰难地道:“您还是快点从幻境里醒来吧,徐宗主。您面前这新娘……是法华仙尊啊!”
轰隆一声巨响,穷奇前掌拍碎山腰,闪电般顺着山岩攀援而上,身后无数巨石碎成齑粉摔进深渊。无脸宾客们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四处惊慌窜逃,却纷纷在它利爪下爆成了飞溅的血肉。
一切都仿佛二十年前的场景再现,周身长满刺甲的凶兽一头撞翻祠堂屋檐,瞄准堂前的新娘,咆哮张开巨口罩了下来!
“——都是假的,徐白。”宫惟紧紧盯着徐霜策:“只要你现在醒来,万物终将消失,一切皆成泡影,还是来得及的。”
徐霜策闭上了眼睛。
从天而降的阴影越来越大,穷奇血腥的吐息已经喷在了宫惟后颈。就在那闪电间,徐霜策双眼一睁,瞳孔神光凝聚,不奈何拔剑出鞘——
寒光铺天盖地而来。
刹那间宫惟闭眼做好了以魂魄状态硬抗一击的准备,但下一刻,他头顶的穷奇被当空拦腰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