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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名不奈何 (淮上)


  为什么他总是要往北垣跑?
  为什么他总是遨游人间,乐不思蜀?
  为什么这天地间所有人、所有事都能占据他的心念和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再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小狐狸了?
  这些念头一旦生出,就像魔种迅速长成参天巨藤,紧紧缠绕住了徐霜策的心神。他俯下身紧盯着熟睡中的宫惟,目光落在那张开的殷红的嘴唇上,大拇指摩挲良久,终于鬼使神差般落下了一个亲吻。
  呼吸交错,嘴唇相贴,灵魂爆发出剧烈震颤。
  情障从内心轰然升起,将上神拽进了万丈深渊。
  砰地一声撞响,徐霜策起身踉跄退后,撞翻了桌椅酒盏。但他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因为脑海中的惊涛骇浪吞噬了一切,元神轰塌头晕目眩,走火入魔的同时爆发出强烈气劲,甚至摇撼了整座东天,令云层都发出轰然震响。
  “徐白?徐白你怎么了?”恍惚间他听见宫惟似乎被惊醒了,在深醉中踉踉跄跄奔来:“你走火入魔了吗?发生什么事了?”
  徐霜策看着面前少年惊讶的面容,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想占有他,伤害他,让他感觉到与自己一般心脏抽搐的疼痛;又想把他拥进怀中紧紧地保护起来,从此不受到一丝风,不沾上一滴雨,将世间所有珍贵美好之物连同自己的心肝一并奉送到他面前。
  巨大的喜悦与悲伤在同一时刻撞击心脏,矛盾如利爪将灵魂撕裂,又被嫉妒的酸液灌满。徐霜策张了张口,但听不清混乱中自己说了什么,他最后一点理智让自己逃出了神殿,元神冲进了无边无际的凌虚。
  那是东天上神第一次走火入魔。
  他开始闭关冥思,甚至不敢在脑海中想起宫惟的面容,然而情障一生便如堕魔。
  他永远失去了那颗铜墙铁壁般冷漠的道心。
  当时宫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无暇缠着徐白追根究底,因为那一夜后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应恺回到北垣,对凡间降下神谕,以天下之兵铸金人封存,强行止戈,熄灭战火。
  三界震动。
  从来没有任何仙神对人间降下过如此强硬、绝对的神谕,应恺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
  不仅宫惟,连其他仙神也在冥冥中预感到了灾难的到来。
  但应恺才是掌管人间秩序与和平的神,其他任何神明都无法轻易干涉他的决定。唯有徐霜策听闻后,不顾情障未除便强行出关,立刻携剑飞至北垣,应恺看着他手里的不奈何,缓缓问:“你是来强行让我收回成命的吗?”
  徐霜策把剑一放,沉声说:“不,我来与你论道。”
  应恺一手伸向桌案对面:“请。”
  虽然没有高低尊卑,但众位仙神之间若有分歧,是可以用论道来解决问题的。若你的道说服了我的道,那我自然道心生疑,要靠冥思苦修来明悟困惑,分歧也就不复存在了。
  东天与北垣论道七天七夜,唇枪舌剑,幻法万千,不分胜负。全天界的目光都集中在北垣神殿紧闭的殿门上,没有人知道第八天晨光微熹时,深殿中的北垣上神问了东天上神一个问题:
  “若这世间因果当顺其自然,那么爱恨聚散也应当顺其自然,是吗?”
  东天说:“是。”
  “你未飞升时,与幼狐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乃至于生死相随,此为‘聚’。如今飞升后,镜仙喜爱世间万物,念及三界众生,不再独属于你一人,此为‘散’――你也应当从容接受现状,不该作任何强求,对吗?”
  东天蓦然僵在了那里。
  北垣步步紧逼,每个字都像滚烫的钢针刺进灵魂:“如果将来人间再发现有修士具备飞升的命格,镜仙亦会如当年化形陪伴你一般,化形下界陪伴新人,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你也能坦然视之,对吗?!”
  砰一声徐霜策站起身:“住口!宫惟他只是――他――”
  他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小狐狸。
  徐霜策话音戛然而止,诛心之痛刺透胸腔,痛得脑海轰轰作响。
  “霜策,”混乱中应恺怜悯的声音好似很近又好似很远,他说:“你这番不要强求的说辞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你觉得能说服我?”
  徐霜策气血沸腾,再抑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东天与北垣论道七昼夜,心魔丛生,颓然败退。
  至此,再也没人能阻挡北垣上神对天下大同的执念,他那一纸绝对神谕将人间完全镇压,强行维持了数十载和平。
  然而应恺不愿想到的是――世人是不会永远感激的。
  很快烽烟随着灾难再度降临,民众请战之声沸反盈天,甚至怨恨起了当初治水止战的应恺,打翻了他的神龛、推倒了他的神像。
  鬼太子终于粉墨登场。
  “天下众生中只有人会恩将仇报,只有人会残害同类,只有人会易子而食,也只有人会因享乐而非生存去大肆杀戮。”
  “这天地间花叶草木值得、飞禽走兽值得、蝼蚁蜉蝣值得,唯独只有人。人不值得。”
  代表杀障的桃花一夜之间开满了上天界,北垣上神召唤巨型兵人,掀起了灭世之战。
  应恺想清除这世间所有的恶,而这世间恶的只有人。
  宫惟终于明白了上百年前那个深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鬼太子赐予少年应恺的“极净、极致的道德”根本不是一件礼物,而是一颗剧毒的种子。
  然而此刻一切悔之晚矣。
  向来温善亲人的镜仙首次因愤怒而召出了极恶相,与鬼太子厮杀直下地府,掀翻了整座黄泉。同时东天上神欲下界斩杀灭世兵人,却遭北垣上神阻挠,两位神明顿时爆发血战,一度将天界荡平。
  连万丈苍穹都被神明之血染成了淡金色,那一战的悲惨壮烈堪称史诗。最终东天与北垣不分胜负,只得立下神位之赌,赌约关键便落在了人间的最后一处战场――天门关。
  矩宗宣静河在天门关与灭世兵人同归于尽,兵解飞升,立地封神。
  输掉了赌约的北垣上神因此震怒,对宣静河降下极恶大劫,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宫惟赶到,亲自护法,将万顷巨雷悍然击回,载着宣静河飞上了天界。
  自此,灭世之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鬼太子被关进黄泉深处,北垣上神被天界除名,而新飞升的宣静河封了西境上神。
  当万丈清光照耀天穹时,整个三界都赞叹仰望着新神,只有徐霜策看见了载着宣静河的那一面伤痕累累、通体龟裂的镜子。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鬼魅般的少年声音从耳边响起,说:“看见了吗?那就是宫惟的真身。”
  徐霜策立于云端之上,反问:“那又如何?”
  鬼太子被关在黄泉最深处的混沌之境,却好似对暗无天日的监牢毫不在意:“你是不是忘了镜子最喜欢做什么?――模仿。你对它展现出什么,镜子就给你看什么。你双手奉上最卑微赤诚的爱,镜子就把这份爱意原样反射回来。”
  “……”
  “世人来来往往,镜子却永远伫立在原处。此刻它映照着你,以后也会公平地映照出别人。”鬼太子声音低沉犹如恶魔,微笑道:“明白了吗,东天上神?这才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奈何啊。”
  徐霜策猝然闭上眼睛,磅礴神力从周身爆发,将鬼太子的声音骤然驱散!
  没人能看见他的手紧握住不奈何剑,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灭世之战后,如何处置戴罪的北垣成了当时上天界最大的难题。
  宫惟在应恺飞升时发过血誓,一旦应恺堕入杀障,就必须立刻将他诛杀。但如今到了要应誓的时候,宫惟却充满了犹豫和矛盾,于是请来当时上天界所有仙神,这些数百年碰不了一次面的神们聚在一起,商讨再三,却始终想不出两全之法。
  最终宣静河试探地做了一个提议:“既然当初立下血誓是为了杀障,如今不妨也从杀障入手。如果北垣上神能将自己灭世的罪孽全部偿清、将杀障也全部化解掉,血誓不就顺势而解了吗?”
  宣静河飞升时神魂受创太严重了,至今没有完全恢复,这段时间宫惟一直在用神力为他弥补魂魄,因此总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闻言苦恼地道:“但这么深重的杀障可如何化解呢?”
  满堂仙神都摇头不知。
  宫惟扭头期待地问:“徐白?”
  “……”
  之前长年化作小狐狸让宫惟养成了喜欢跟人挨挨蹭蹭的性子,此刻他跟宣静河挤在一张席上,幸亏宫惟身形小,宣静河又削瘦,因此才挤得下,饶是如此宣静河还是差点被坐没坐相的宫惟挤到地上去。
  徐霜策垂下眼睫,遮住了又冷又沉的瞳孔:“不知。”
  宫惟无比失落:“连徐白也不知。”他托着腮叹了口气,只能说:“那请各位仙僚今晚费心再多想想,明日再议吧。”
  人间硝烟散尽,天界的明月也似乎格外圆亮起来,万丈清辉将云海映得澄澈透明。
  那天深夜徐霜策打坐良久,心魔燥郁,便起身出了东天神殿,在云海中漫步片刻,发现自己竟然又习惯性来到了一座辉映月华的广袤宫殿前――是宫惟在天界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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