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不错,剜下来练成一双玉,佩在你身上一定漂亮极了。”
不。
不要。
住手!!!
孟云池蓦地睁眼,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待那令人几近窒息的心悸感过去之后,他拿出纳戒里那一对奉溪送的红玉看了片刻,却再也想不起丝毫梦中的内容。
额头上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到玉上,又顺着红玉滴落在锦被上,恍若一双正在流泪的眼睛,他的指节攥得发白,脸上神色满是茫然。
他刚刚梦到什么了吗?
“师尊,”闵行远在一旁望着他道:“师尊做噩梦了”
孟云池掀起锦被下床,“无事。”
他长发未束,赤着脚下地,走到窗边,闵行远的视线便一直跟着他的脚。
足背线条优美,盘着明眼可见的青筋,每一寸都精致不已。
他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瑕疵,几近完美,宛若天工造物。
闵行远喉头微动。
只见那人走到窗边低头看着手中的物什许久,留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你自休息,明天我来接你”后,身影消失在原地。
闵行远没有睡意,爬起来展开右手,从袖中飞出一滴水珠,颤颤巍巍的漂浮在他的掌心之上。那是他趁着孟云池没注意接住的,从他下巴尖滴落下来的一滴水珠。
他偏头看了片刻,手指微动,那滴水被灵力包裹着送进他的口里,融化在唇色之间。
微咸。
是汗亦或是泪呢?
天亮前孟云池回来了,他神情浅淡,脚底有被火燎出来的水泡和细碎伤口。
闵行远并未发问,只是给他换了件新的外袍,说道:“师尊,天亮了。”
“嗯。”
走吧。
待郑颉皖过来寻人,殿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甫一进入宫门,触动孟云池留下的传话纸鹤,那白色的纸鹤飞到郑颉皖面前,口吐人言,是孟云池的声音。
“陛下,画卷一事已了,我二人先行离开,还请陛下莫怪我师徒二人不告而别,致此,预祝陛下能早日寻得画中人,再见。”
传言达到,纸鹤自行焚烧,剩下点点细碎的飞灰,在风中湮灭。郑颉皖反应过来,惶然的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手虚空。一如他再如何寻找,都难以触碰到那人一角衣袂。
郑颉皖在殿中逗留许久,找不到里面留下的一丝痕迹,他吩咐宫人将那寝宫封存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去,包括打扫的侍从。
孟云池抱着小徒弟御飞剑,闵行远搂着他的脖子,在耳边道:“师尊,脚底可痛,我替你搽搽药”
“无事。”
孟云池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失真。
没一会儿他又听见对方说:“你既入了成华宗这么些时日,也该学学怎么御剑了。”
老这么抱着也不行。
“师尊,”闵行远小声道:“我还小。”
“你凤师兄七岁时便已学会御剑飞行。”
闵行远:“……”
“凤师兄是剑修,幼时已会御剑并不稀奇。”
孟云池淡淡瞥他一眼:“所以呢?”
闵行远:“……回去我便学。”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师尊教我。”
孟云池不再说话。
他在天亮前去了趟西松岛,在离合渊底兜兜转转,寻寻觅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辗转许久才独自一人离去。
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包括那个自称火颂的前辈。或许他离开了这里,或许他早已陨落在渊底哪个不知名的角落,被熔浆冲蚀掉血肉之躯,只留一堆白骨,深埋于那底端流动的熔岩之下,永不再见天日。
心悸。
孟云池皱眉寻了个地方落脚,抚着忽然被针扎般疼痛的心口位置,缓缓吐了口浊气。
第27章 谋反
郑颉皖执笔落卷,细细描绘,一个身影经他不断仔细的斟酌下笔,跃然于纸上,头戴幕篱,背影孤绝,只被风吹起的空隙间露出轻纱遮挡之下的一小截下巴。
他蹙眉看了片刻,觉得画不出那人半点风姿,于是将宣纸团起来扔到了桌下,而地上早已躺了好几个团成一团的宣纸,蘸着些许笔墨,驳杂不堪。
“陛下,”宫人踏着小碎步上前报道:“吏部尚书求见。”
郑颉皖眉头一皱,“不见。”
他低头片刻,察觉到身边的人还不离去,蹙眉道:“怎的还不退下”
“因为他在等我。”有苍老的声音传来,拐杖笃地的间响回荡在大殿上。
“陛下,”邵玉清走上前来站定,距离已经超过了君臣之间该有的的仰视长度,目光齐平,开口道:“江南的水患尚未解决,陛下怎么能沉迷于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忽略了正在受苦受难的天下百姓。”
郑颉皖察觉不对劲。
这一番诘问简直莫名其妙,关于江南水患,折子他早已批下去了,邵玉清怎么突然拎出来借题发挥
“邵爱卿,你到底在说什么?”
“陛下,”邵玉清再进一步,“您沉迷于那幅画里不理朝政,长此以往,置朝中大臣与天下黎民于何地”
郑颉皖虽说极是爱惜画卷,对之小心翼翼,但也绝对没有痴迷于它到不理朝政的地步,邵玉清这番步步紧逼的说辞,窥其异心可见一番。
“邵玉清!”
郑颉皖加重语气,“身率世家望族,名门之表,还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行,莫让人误会了去。”
邵玉清并不答话,只高声道:“这样一个沉迷于风花雪月的昏庸君主,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虚影便抛却国家之事,废政多年,你们还要继续为他卖命吗?”
他身后带来的人无一人开口,但腰间的佩刀却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决心。
进宫佩剑,群拥而至。
这是要谋反啊。
郑颉皖额头青筋跳起,“邵玉清!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邵玉清将手中拐杖往殿上一掷,一把撕掉脸上的□□,狠狠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
郑颉皖满脸震惊。
二十年前邵玉清便是这番模样,二十年后却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这里面的古怪不言而喻。
郑颉皖抽出长桌下的剑,沉声道:“邵玉清,谋逆的重罪,你可想好承受了”
“成王败寇,成者皆为正义,不算谋逆。”
邵玉清执剑,迎身而上。
刀剑相交,郑颉皖这时才乍然发现,邵玉清的身手不在他之下。不多时他失了手,被邵玉清循着空隙刺向面门。
他狼狈躲过,面颊被划出一道细碎的血痕,只觉浑身酸软无力。
方才喝的那茶水里面下了药。
邵玉清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势,围着郑颉皖摇摇欲坠的身形踱步。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大将军,钢铁铸就的战无不胜之名,若能将你斩杀在剑下……”
“想想都觉得心口热了起来……”邵玉清喃喃自语,仿佛要将自己隐忍多年的东西都一股脑的倒出来,叫郑颉皖看看他这御下重臣多年来包藏着的是怎样的祸心。
“最适合你的死法应当是一剑穿胸,”他慢慢道:“下毒药不死你,暗杀杀不了你,既然如此受天命眷顾,那我就让老天看看,看看你是怎么被我一剑杀死的。”
他凝气提剑,剑尖对着郑颉皖的心口,缓缓勾起唇角。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全力一击被郑颉皖身上被杀气触发的禁制弹开,远在千里之外的孟云池同时感觉到异常,俯身抱起闵行远,低声道:“可能会有点难受,忍着点。”
说罢右手捏诀,两人身影瞬间消失。
随即便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齐国皇宫内。
神行术过后闵行远五脏归位,整个人都犹如从高空坠落,还未从那动人心魄的心悸感回过神来。他修为不够,只能靠孟云池的手掌附在背上输送灵力保护五脏,这才没有导致破裂损伤。
绕是郑颉皖也没想到孟云池会去而复返,何况一旁执剑的邵玉清。
全力一击被弹开,他整个人都险些破开宫墙被弹出殿外,林成上前接住他的身影,低声问他有没有受伤。
邵玉清挣扎着站起来,目光狰狞:“仙长,修真界的人可是不管人界之事的,权力更迭,王朝兴衰,不关修真界半分,还请仙长莫要插手坏了规矩。”
孟云池替闵行远抚了抚背,将他放下来。
“你心术不正。”
“那又如何!”与你何干
“不,”柳絮从孟云池袖中飞出,围着两人绕了两圈后回到他手中,“与我有关。”
“齐国十年统一,尚不稳定,你身为名门第一望族谋叛,天下动荡,免不了要有一番拉扯。”
他慢慢抬剑,“事关大局,可算可不算。”
邵玉清抹掉脸上的血,“仙长的意思是,这件事,你非管不可了”
孟云池执剑在殿上而立,身形挡在郑颉皖和闵行远前,直面殿下数不清的刀剑与异样视线,神色无波,仿佛一层幕篱轻纱隔开了两个世界。
“相国呢?”
郑颉皖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孟云池是在对自己说话,“相国不在皇城内。”
“我知道了,”邵玉清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弃剑,双肩微微垮下来,有些疲惫,“既然仙长所意与我相悖,”他微微仰头,“大势已去,我没有任何胜算,只希望仙长能放过林成,他的所作所为皆出自我授意,非他本愿,还请仙长能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