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的手腕上,如果你仔细看的话,到处都有细小的抓伤,那是企图伤害什么人时,遭对方反抗造成的伤痕。伤痕的间距很小,不像是成人造成的,最有可能是孩童。”
“再加上李以瑞说,这电梯两天前有人报修,还打开过梯厢。这些线索串连起来,发生什么事就呼之欲出。”孟婆做了总结。
“所以……是那个叫王月英的母亲,杀死了男童,还利用电梯叫修,把尸体藏在梯厢里头吗?但她又为什么要来城隍庙求助?”缟衣问。
“电梯发生这种灵异现象,警察不可能不去查吧?万一动到梯厢,她杀人弃尸的事就败露了。”
孟婆淡淡地说。
“她大概想,如果先下手为强的话,警察就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她不是刻意跟李以瑞说她要去求城隍吗?”
孟婆忽然冷笑了声。我发觉提及王月英,他特别冷淡无情。
“也有可能她神智失常,真以为被她杀死的孩子,是被鬼抓走也说不一定。人总是会找理由欺瞒自己,说服自己没有犯下任何罪行。”
“但为什么王月英要杀他?他们是母子不是吗?”缟衣又问。
孟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黯沉。
“我不知道,但天底下会害孩子的父母多如牛毛,这种事情就交给李以瑞去烦恼吧!这样可以了吗?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孟婆抱着男童,正要跨骑上他的机车,半晌却警觉地抬起头,表情变得严俊。
我顺着他视线看去,有个人站在孟婆机车之前五公尺的地方,挡住了他的去路。而方才包括我在内,竟都没有查觉。
那是个高头大马的男人,留着复古式的灰色长发,穿着阳世夏季流行的白色吊嘎,外头却罩着显眼的皮衣,脖子还挂着银色项链,脸上疤痕横七八竖,两只手臂上都有刺青。看起来倒很像是白天在办公室外,那群凶神恶煞的万应公。
我看孟婆一下子警戒起来,连缟衣都摆出防备的姿态,就知道这人应该不是等闲之辈。
“这个孩子,应当是我们万善庙的人。”
男人没有再走近孟婆,只是单手插进口袋里。他盯着孟婆怀中的男孩,男孩似乎也感觉到男人的视线,恐惧地抓住了孟婆的衣襟。
“他并不是孤魂野鬼,他有母亲。”孟婆说。
男人哼笑了一声。
“但他母亲显然无法飨祭他,不是吗?那他就与孤魂无异,这孩子父亲已死,又无兄弟姊妹,他的魂身就该归我们管。我也警告过你,不要再跟我们抢人了,城隍大人。”
“我也说过了,无论有无父母、祖籍是否清楚,但凡未满十岁的孩童,依照天条就是由城隍庙统一庇护。你们抢成人的孤魂我不会插手,但是小孩就是不可以。”
孟婆冷冷地说着。我看男童的神色十分不安,他倚在孟婆怀里,看孟婆与男人针锋相对。
“而且我记得我为了这件事,请了包括你在内所有万应公来城隍庙商讨,其他万应公都有出席,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忙,连过来城隍庙一趟的时间也没有,穷奇。”
男人却没正面回答孟婆的话,只是忽然笑了声。
“我听他们说,你是半神?你的亲娘,好像还是地府的孟婆神,是与生俱来的真神,你是她和杨城隍生的小孩,是吗?”
孟婆没有答话,男人又说:“他们还说,你以前也是地府的孟婆神,和阎罗王关系匪浅。既然身分如此高贵,做什么要特地迂尊绛贵,跑来我们小地方当城隍?是神仙当腻了,想下凡来过过干瘾吗?”
我听了为之气结,刚要飞过去那个长发男头上拉泡屎之类的,孟婆已经先开口了。
“不论如何,这个孩子都不可能让给你,你死心吧。”
他声音平静,丝毫不因为对方的挑衅有所动摇。那个长发男似乎也微感意外,他抿了下唇,又“哼”了一声。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你最好记着,城隍和地府不一样,不是按着天条、公事公办就能安享晚年的,你父亲在位的时候,也不敢跟万善庙抢人。你如果再这么不上道,就等着你家那只妖狐替你收尸吧!”
长发男呛完这句话,还深深看了停在孟婆肩膀上的我一眼,这才转过身,身形渐淡,转眼便消失在初秋的凉风里。
孟婆把小男孩护在自己胸前,上了机车。返回城隍庙的途中,他一直保持沉默,毕竟一下子发生的事情太多,连我都有点混乱。
“……刚才那个长发男,是谁?”我问孟婆。
孟婆斜望了我一眼,仿佛早料到我有此一问般。
“是我们辖区万善庙的有应公之一,也是最难搞的一个,道名穷奇。最近我因为孩童亡魂的事,和有应公们有点不愉快,他是其中反应最大的一个,我现在还在想解决之道。抱歉让王爷您看笑话了。”
孟婆避重就轻地说着。我感觉有股像云雾一般,潮湿又阴暗的块垒堵在胸口,我却不明白那是什么。
“那个……警察又是谁?他知道你的真名全名。”
我看孟婆安全帽下的脸露出苦笑。
“嗯,就是个普通警察。城隍的工作复杂,常常得和阳世的警察打交道,他是负责我这辖区的刑警。至于真名,我是在不得已的状况下让他知道的,我有交待他绝不能连名带姓叫我,但他这个人就是不会听人话。”
孟婆的语气十分无奈。机车已然抵达城隍庙,孟婆进了里区,和恢复真身的我一同走进办公室里。
他把男童交给缟衣,吩咐道:“你带他去后头禅房休息,给他洗个澡、换穿干净的衣物、替他疗伤,再给他点吃食,晚点我再替他做笔录。”
缟衣一一答应,末了他看了我和孟婆一眼,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又说:
“我跟山神他们说,今天有人来城隍告紧急阴状,所以会面改成明天,这样可以吗,杨大人?”
孟婆的表情难得有点羞涩,但他还是向缟衣点了头。
“那就麻烦你了。谢谢你,缟衣。”
缟衣离开了办公室,里头只余我和孟婆。空气变得有点安静,我不知为何有点尴尬,只得先吱声。
“这只妖狐,就是你之前说的,你父亲的故旧吗?”我看着缟衣的背影。
孟婆点头。
“他之前被仇家追杀,他是道行高深的妖怪,能够通过鬼门关、自由穿梭阴阳两界,也不知道他从哪听说我在地府工作的传闻,就冒险跑来醧忘台,寻求我的庇护。我是从那时候知道我爹失踪的事情,也动了下凡的念头。”
我心里又有点酸酸的,孟婆这种讲法,应当是发生一阵子的事。但这孩子啥也没跟我提,就这么背着我藏在心底。
“那个……你爹还好吗?有要清醒的迹象吗?”我又问他。
孟婆的手按在胸口上,摇了摇头。
“我转生之后,有多次尝试过用法力探察父亲的魂身。但是父亲的魂身,既不像喝了孟婆汤、被封印的样子,却也不是单纯的昏迷,感觉很像是……”
“像是什么?”
孟婆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像是沉睡,而且是有意识的那种。就是孩子做了美梦,不愿意醒来一样。”
我懂孟婆的意思,或许对孟婆父亲而言,人生最幸福的一刻,就是和孟婆的娘双宿双飞、朝夕相处的日子。所以即使幻境解除了,前城隍也不愿从幸福中清醒,宁可一直作梦下去。
“但是如果他有天醒来怎么办?你会不会陈诗雨一样,产生记忆混同的状况?”
我又问,要是孟婆跟他爹混在一起,我可受不了,我并没有吃父子井的嗜好。
“这我和白姊研究过了。白姊说,先前陈诗雨和我娘,之所以会有记忆混合的状况,是因为陈诗雨真的是毫无戒心、心甘情愿地献上肉身,他对我娘的魂身完全没有抵抗,才会任由我娘支配她的一切。”
孟婆说着。
“但我爹和陈诗雨的状况完全不同,只要他还想要保有魂身,我是无法轻易取得他的记忆的,王爷不用操心。”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那种酸涩感仍没有停止。我忍不住又开口。
“城隍的工作……好像很复杂啊?比在醧忘台端汤还要难搞的感觉。”
“的确是,在阳世不比在阴间,处处要顾虑凡人的状况,一不小心弄死了、弄伤了人,都是大事。”
孟婆苦笑了下。
“而且阳间不只有人与鬼,还有精怪、还有像山神那样的地方神仙,以及像有应公那种既非神、又非鬼怪的存在,城隍得想办法在这些存在间取得平衡,维持地方秩序,这些都非常具有挑战性。”
我看孟婆双目放光,内心揪结更甚,许多情绪盈满我胸口,几乎要让我吐出来的程度。
“王爷……果然还在生我的气吧。”
孟婆像是鼓起什么勇气般,忽然开了口。
他站在我面前一公尺处,像当初向我报告要赴任城隍时一般,低下了头。
“我……骗了王爷,独自计划好一切,舍弃了孟婆的职务,来这里当城隍。王爷很不能谅解吧,觉得我和娘一样,背叛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