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城隍爷,俗名是杨大智,表字若愚,故交几乎都称呼他“杨若愚”。杨家一家,在那个地区是有名的道术世家,不仅历代子女几乎都出任城隍,甚至有人升仙过,在天庭担任要津。
也因此杨家的人,寿命远较一般人为长,据历代家主的生死簿记载,最长寿的甚至超过两百岁。
孟婆的爹从十多年前,替陈诗雨隐瞒黎日阳换魂开始,就被锁在城隍庙的地底,陈诗雨在他身上施加幻术,让他活在与孟婆的娘共结连理、晨昏与共的梦境里,就此不曾醒来。
凡人的身体若是这样折腾,十多年下来,必定回天乏术。
但杨家人体质特殊,孟婆的爹被救出来后,竟然一息尚存。只是心智受幻境所惑太久,即使法术解除,城隍爷仍旧成了睡美人,陷入了永久的、不知何时会醒过来的长眠中。
先前孟婆在城隍庙里,捡到的那把折扇,就是他父亲的所有物,也是城隍庙幻术的破口。
据说他孟婆的父亲,年轻时相当优秀,是非常能干的城隍。在阳世还没有电视、手机、因特网的年代,独自解决了不少人鬼之间的纠纷及疑案。
鬼差救出孟婆的父亲后,也回收了那把折扇,折扇年代久远,许多地方已然色迹斑驳。
但毕竟是孟婆父亲的遗物,我还是把他转交给孟婆,也把他父亲的状况告诉他。
他不置可否,只说他知道了。
我想他对自己这位凡人爹也无甚感情,毕竟连面也没见过。
他从小被母亲抛弃、父亲也未能尽责,他心底深处,或许只认同我这个义父也说不一定。
反倒是我觉得抱歉,孟婆的娘会这样对待他爹,追根究柢,都是为了与我无缘的那段情。虽然罪不在我,但我仍觉得哪里对不起孟婆。
第44章
麻辣火锅大会持续到地府深夜。地府虽没有日夜四季,但为了方便我们照表操课,还是有仿阳间订了日时。
我身为老板,年纪又大了,这点读空气还是懂的。
我看乌判在台上大跳猛男脱衣舞秀,一堆女鬼差往他内裤里塞红包,和白判打了声招呼,便先退了席,让年轻人去闹腾。
我从后门经过庭院,出了王府,在微凉的忘川旁散步。
过不多时,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我没有回头,那人就快步追上我,直到与我并肩而行。
我斜眼瞧了他一眼。这孩子以前也常走在我旁边,他不愿给我牵着,不愿我像他娘一样,总是走在我斜后方一公分处。
我看向他,他便仰头看我,那时我看他的视线,总是我在上、他在下。
曾几何时,这人竟然也能与我并着肩,看着同等高度的景物了。
“你喝了不少。”我说。孟婆的身上酒气奇重,连脚步都有几分颠簸。
我在我的印象里,这孩子自从晓事后,一直很自持,除了因为疼痛而哭泣外,他是个自制力极好的孩子,连睡过头都不曾有过。
某些方面来讲,和我恰成对比。我就是个跟自制力无缘的人。
“难得有这样的聚会,大家开心,总不好我一个人抚了他们的心意。”
孟婆轻轻地说,嗓音有几分沙哑。我不知为何,心跳微微加速,孟婆靠近我,肩膀与我相贴,他身上的热气透过肌肤相触,熨贴着我的胸口。
“你什么时候复职?你还有一半假期,若你还不想回来上班,我可以让白判再找人顶几天。”
我尽力找了点话头,避免被这种异样的氛围影响。
我往右挪了一公分,与孟婆保持距离。打从回来开始,我还没像这样与孟婆好好独处过。在阳世的时候确实轰轰烈烈,但不知为何,回到了地府、恢复像这样长辈与晚辈、上司与下属的关系,许多事情仿佛都不再像在阳世那样容易。
我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孟婆,比起他下凡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孟婆始终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这也让我觉得不安。
他忽然问:“王爷,您要怎么处置黎日阳?”
我愣了一下。孟婆又说:“我听白姊说了……抱歉,我无意干涉王爷您的决策。但白姊说,王爷将日阳的魂身下在狱里,至今仍没有让判官决定他的罚则。”
说实在话,这也是我近日最大的难题,孟婆的娘临终前对我的请托犹言在耳。
两个母亲,一个对孩子爱的过于浓稠、一个因为心结过于稀薄,最后结合在一块儿,都是为了要拯救这个本应该来地府报到的孩子。我实在无法轻易忽视这些心意。
“我娘他……拜托了你什么吧?”孟婆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些瞒不过他,打从陈诗雨出现在我们面前开始,孟婆就对他娘怀抱着某种怒气,我很少见到他如此情感外露。
“日勇的记忆,虽然停留在九岁,大多数被日阳的记忆吞没,但这两人还是同一人。处罚日阳的话,对日勇道义上并不公平。”
我说出了我的考虑,我看孟婆低头沉吟着,像在思考什么。
“日勇的记忆……为什么在最后复苏了呢?”他问我。
孟婆问的问题也是我的疑问。地府死了一个前孟婆神,我得写报告给天庭,虽说大部分疑点孟婆都解决了,就这点我还百思不得其解。
孟婆汤的解除方式,除了死亡,应该就只有由我亲自解除一途。我被孟婆他娘强灌孟婆汤后,也是直到濒死,才得以恢复记忆。
我是阎罗王尚且如此,日勇一介凡人,更不可能凭己力解除。
“阳世的凡人,也偶尔会有宣称自己恢复前世记忆、或带着记忆投胎的例子,不是吗?或许在某些条件下,孟婆汤的效力不是绝对,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孟婆提出想法。
我“嗯”了一声,虽说我觉得那些多半都是骗子,但即使身为孟婆汤的管理人,孟婆汤也还存在着许多未知领域。
像是让活人喝孟婆汤这种事,要不是孟婆的娘想出来,我还真没想过能这样做。
孟婆的娘从地府带走的孟婆汤,天庭还在追查后续。天庭的调查机关认为,她能随意给日勇、给我喝下孟婆汤,那就肯定还有其他。
但鬼差在城隍庙里没有发现孟婆汤,陈诗雨的尸身上也没有。
如果这些孟婆汤流落到阳间,给恶人利用,而活人饮用孟婆汤的效力我们又无法掌控,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怎样,好在日勇恢复记忆,不然只怕你我还要花点功夫才能逮捕日阳。”
我笑着说,孟婆的表情却很认真。
“黎日阳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说。
“是吗?”
我有点意外。能得孟婆亲口称赞“聪明”,那真是不得了的事情。
“大部分人纵使不愿接受命运,多半也只是怨天尤人,就算有什么改变现状的方法,但遇上了难题往往就放弃,再把错怪到命当如此就行了。这两百年来,我在醧忘台见得多是这种人。”
孟婆淡淡地说着。“但日阳他不同,他不甘于死去,为此不惜实行陈诗雨交给他的难题,像杀死黎日勇这种事,寻常就九岁小孩是做不到的。”
“侵占了黎日勇肉身后也是,一般人剧然变成别人,都会紧张兮兮、疑神疑鬼,当初我刚进到黎日雄肉身时,也曾怀疑过我是否借尸还魂,在搞清楚状况前,几乎不敢与人有太多接触。”
“但日阳却不是这样,他模仿日勇的个性、研究日勇的人际关系,甚至连自己怕水的事都克服,在那个家十多年,没有人发现端倪,就连我,最开始只觉得这弟弟真可爱,完全没发现有何不妥。”
孟婆说着,我想起他刚下凡时,对黎日勇那些亲昵,原来并不是装出来的。
“日阳不但聪明,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很敏感,能够用最纤细的方式去处理那些丝缕,这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的。”
“……就像你一样。”我忍不住说。
孟婆望了我一眼,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是啊,说不定,他是孟婆这个职位的好人选。”
我的心跳又加速起来。
孟婆又主动靠近了我,与我再次肩贴着肩。我们沿着忘川,一路走到了醧忘台附近的庭院,那里地近孟婆的起居房。
我想起下凡之前,在孟婆房里看见的那些东西、那些乱七八糟的照片。在阳世时,我没有机会好好问他,回到了地府,我却又问不出口了。
“搬出王府之后,我晚上睡不着,都会坐在这里。”
孟婆像是知我心思般,缓缓开口。
“我都这样看着忘川另一头,然后想着你是不是还在办公,或是已经睡了。若是睡了的话,在做些什么梦、睡相又如何、明早醒来时是什么模样……就这样想着,有时候一整晚都阖不上眼。”
我没料孟婆会忽然讲起情话。我在庭院的凉亭柱前停下,正要转过身来,却发现孟婆已经早一步揽住我的肩,把我扳过来压在柱上,俯身就是个吻。
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没想这么突然。孟婆像是隐忍许久般,吻得比清醒那更深入、更激烈。
他像在黎日雄房里一样,吸着我的唇,一路舔下我的下颚。孟婆口腔些微的酒气,透过唇舌交缠,渗进我的唇齿间,让我有种也喝了醇酒、微醺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