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相看了他须臾,最终点点头,返身继续去煎药。
后面的几天蜀孑每天都陪着易笙上山下海地玩,捉蛐蛐,捉萤火虫,晚上对月谈天,有风的时候便做了风筝去小灵峰山顶放着玩。他们看到了日出,也等到了日落,当银河跨过漫天的星辰,当一颗颗火流星划过天际,易笙躺在蜀孑腿上,抬手指着夜空中那些闪烁的眼睛,对他道:“我全记下来了。”
“嗯?”蜀孑低头,吻了吻易笙冰凉的额发,问:“记下什么?”
易笙眼睛清亮得彷如一泓甘泉,他望着满天的星光,展着最恬静的笑容,轻声道:“与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阿孑,我都记下来了。”
蜀孑心脏猛地一疼,眼眶发酸,有温热的东西想翻涌出来。
易笙知道了。
蜀孑搂紧他,垂下头,让唇能贴到易笙的面颊上,哑着嗓子低声问:“那……都记清楚了?”
易笙用力点点头,莞然一笑,道:“永世不忘。”
接下来的几天,易笙清醒的时辰变得越来越少。
他会在院外的长椅上睡着,会在木台上喝着茶时睡着,也会在早上该醒来的时候仍旧阖着眼睛。
蜀孑也变了。
他变得沉默,变得终日可以不说一句话。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易笙醒来想喝水。蜀孑抱他到院子里坐下,将今晨新收的露珠煮了茶,还加了他昨天去老林里采的蜂蜜,熬成一壶甜甜的香茶,吹凉了递到易笙嘴边,扶着杯沿喂他。
易笙的头发变成了彻底的雪白色。
又是一日,瓢泼大雨。
法相推门出屋,禅院外的石道上跪着一个人。
法相睁了睁眼睛,透过泼天的雨帘看到了浑身湿透的蜀孑。他撑伞上前将人扶起,蜀孑盯住他的眼睛,好半天后,问:“是不是只有九重天才能救他?”
法相静默不语,须臾,点下了一个头:“我因错下凡思过,周身灵力已失。若非此,或许易施主的病也不会到此地步。”
蜀孑失声一笑,那他呢?他何尝不也一样仙法尽失,否则——
等等!
法相说他身无灵力,若是如此,那些盘桓在普圣寺上空氤氲不散的仙气是从哪里来的?
蜀孑瞳孔猛地一缩,抓住法相问:“九重天何人在普圣寺?”
法相愕然,一时缄口不语,似经过好一番心理斗争后方道:“贵人本不让我透露风声,他来此是为下界云游,故而行踪……”
“到底是谁?”蜀孑隐隐有种巨大的、只差一层纸就能捅破的不好预感。可若说那预感是不好的,却又仿佛另藏生机。
法相最终低叹一声,口念佛偈,道:“是天君陛下。”
木篱笆围拢的禅房小院,这里位置僻静,是整座普圣寺乃至整个山头里最不为外人知晓处。
蜀孑冲进小院,砸门呼喊:“天君!天君——!”
一阵冷风从门缝扫出,蜀孑被扫得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往后退去三五步,就见面前禅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道撑伞的身影。
天君仍旧是那个天君,脸上神色淡淡,瞥了一眼蜀孑,道:“卿家叨扰本君清静,该当何罪?”
蜀孑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用力之大,几乎能听见膝骨砸地的响声。瓢泼的大雨从头到脚将他淋得湿透,他浑然不觉,望着天君嘶声道:“陛下救他,救救他……我的命你拿去!”
“我要你命做甚?”天君撑伞立在门口处,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笑了笑,道:“何况以卿家性命换那人一命,传将出去,别人还以为本君是故意对卿家有成见,你让本君如何服众?”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有罪!”蜀孑顿首磕头,以最卑微的姿态匍匐进泥地里,不住声地乞求着君上的谅解:“是我不知好歹,辜负君上期望,妄图以一己之私挑衅天法……陛下,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吧!”
“当初入主斗仙宫,是卿家自己选的路。”天君用睥睨众生的双眸,冷冷注视着面前跪倒的臣子:“尔等位列仙班之前,或是世上修道的人,或是山里渡化的妖,无一不经过千锤百炼,无一不是一身功成万斤血。你要为一个凡人舍弃几百年积累的修为,本君本可以不管。可是蜀孑,你曾是志在斗仙的神,你应有博爱众生的怜悯心。本君开斗仙宫,本君要为万千世人甄选能一心一意守护他们的大地之神。你睁开眼睛看看,除了你的易笙,这世上,这万千江河湖海,这浩瀚广袤天地,还有多少个易笙煎熬在苦难中!你看见了吗!”
蜀孑浑身颤抖,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从眼眶里漫出。他低垂着头埋进尘埃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本君冷硬心肠,见死不救。可你又是否知道,易笙痼疾究竟因何而来,从何而起?”天君执伞,跨过雨幕,一步一步走到蜀孑跟前:“他曾背离生身父母一十三载,即便人各有志,到底情理亏欠。司命清君掌凡人命簿,你若有心,可找他去翻上一翻,看到底是本君有意刁难你们一双有情人,还是各人造化各人修。他命里欠下的,总要付出一场惨痛方能抹平。”
满天冰凉的雨珠浇落下来,顺着脖颈灌进身体。蜀孑原本已僵硬如铁的四肢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他骤然抬头,正对上天君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蜀孑怔道:“陛下之意是阿笙他……他有救?”
“没有人要他死,”天君淡漠地看着他:“他只是需要偿还一些债。”
蜀孑欣喜,发狂般的欣喜,爬起身就要往外冲,却听身后的天君不急不缓,又说了一句:“你呢,蜀孑?你没有欠债么。”
蜀孑猝然收势,两腿不自觉停了下来。就在此时,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蜀孑,陛下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你与易笙,各有命数,本不该纠缠成一股。你的使命尚待完成,他的磨难也才刚刚开始。但留得青山在,不要拘泥于一时的得失。他眼下沉疴不解,你的存在就是他康复的最大阻碍。蜀孑,回头吧,为了你们两个人都好,别再执迷不悟了。”
雨雾模糊了孔暄的视线,他跨出禅室,见大雨里的蜀孑缓缓转过身,朝天君方向叩首一礼,声音肃清,坚定如斯:“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罢,冲进雨中消失不见。
小灵峰上云雾缭绕,雨后一轮彩虹横挂在峰峦间。
法相立在竹院外,向半空飞云上的天君行了一礼,念道:“阿弥陀佛,陛下来日若想再赏普圣春景,法相在此恭候。”
天君两手交叠揣在衣袖里,脸上端着淡笑,道:“本君改日正要去西方天见佛祖,尊者在此修行许久,也该回去了。”
法相躬身谢过,不再言语。
易笙坐在院里的摇椅上,腿边盖着一床小毯子。蜀孑手端着药碗,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待易笙饮下一口,搅动着汤匙又送一口到他嘴边。
“药按时吃,再苦都不准懈怠一顿。”蜀孑一边喂他,一边老生常谈般的悉心叮咛着:“让引禅看住你,我跟他约好了,少一顿我就找他麻烦一次,他怕我。”
易笙抿着汤药,眼睛看着蜀孑的脸,忽然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微弱,但仍清晰可闻:“你像交代完这些便不回来管我了一样。”
蜀孑听着也笑,虽然那笑容更多是绵密的苦涩。他放下药碗,伸手抚了抚易笙的眉眼和嘴角,像想通过手指的描摹将这张脸一丝不差的刻进脑海里,融进血肉里。
孔暄在云头咳了一声,向下道:“鼠仙大人,时辰不早了。”
蜀孑抚着易笙的脸,他们互相对望着,都微笑地看着彼此。
突然,蜀孑抬手挡住了易笙的眼睛。
在众人都无从反应的一瞬间,他以全身之力灌注于两指,压于后颈风府穴上。但见一束蓝色火焰从皮下穿透而出,与此同时,蜀孑面色涨红,却咬紧牙关死死撑住,几个眨眼后,一条碧蓝色的灵线如游龙蜿蜒般飘浮到他掌心。
蜀孑撤开挡住易笙的手,将灵线摆到他面前,温声道:“这是鼠尾,我的尾巴,也是我的半寸仙根。”
易笙满面不解地盯着他,茫然道:“你……”
“你曾送过我一支葫芦钗,要老天给我一世福禄绵延。”蜀孑牵起易笙的手摸了摸头上的木钗,再放下手,那碧蓝的灵线像是认主,从蜀孑手里游到了易笙手里,在贴上的一瞬间化为一支碧蓝的木钗,钗头是一个小小的鼠脸。
蜀孑将钗拿起,像丈夫为妻子簪花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它插进易笙的发髻里,端详着看了看,微笑道:“好看,我的阿笙最好看。”
微凉的清风从山岗那头吹来,拂起易笙雪白的发,与蜀孑的乌丝交缠在一起,像极了人间的娶妻结发。
天君静立在云头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唤道:“蜀孑,该走了。”
蜀孑握着易笙的手,一点一点带到唇边。他们互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方,脸上并不见苦涩与愁容。
他们早已心意相通。
蜀孑埋首过去,在易笙额上落下一吻,轻声道:“要等我。”
易笙微笑着,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在所有旁观的注视都捕捉不到的角落里,他垂着眼睛,对蜀孑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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