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修尔再也没能回家。
他的异种基因信息需要做加密保护,需要将他的个人信息与父母的信息做彻底切割,所以他不能再拥有自己曾经的名字。
他给自己争取回了一个“修”,在域外联合公民登记系统里更名沃修。
他不能再回去那颗有着漂亮四季的星球,因为他的年龄与外貌特征也许会暴露他,会招至不必要的麻烦,域外联合是多片原独立星区签署协议后建立的另类联盟,各方高层对于该将他送去哪的意见不一致。
他便开始颠沛,辗转去过许多地方。
十岁,的确是一个很小的年纪,小到依旧能被称作“小男孩”的孩子在难以入睡的夜晚遥望天空,他抬起还很稚嫩的手,用手指虚虚搭出“瞄准”的模样。
十岁的沃修想:“我的仇敌在星盟。”
他还没长成能辨听那些纷繁复杂声音的大人。
而等男孩再长大一点,孩提时烙在心底的印便已然深刻,不容易再被外力动摇扭转了。
少年时的沃修进入域外联合军校,他遥遥关注着星盟那位姓崖的年轻士官,那个姓氏实在特殊又少见,让他不存在任何找错对象的可能。
姓崖的士官节节高升,前途在歌颂里光辉灿烂,被誉为星盟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星盟方的报道里,崖会泉还被描绘为“能带领光辉之翼走向盛大,用太阳般的耀目光芒肃清遮蔽星辰的晦暗”,他很快变成“崖将军”,又一路站得更高,荣登上将,成为星历300年后最年轻的一代上将。
少年沃修挑起了嘴角。
他说:“哈。”
卡修尔也曾经是“小太阳”,是“灿烂的光芒”,可小太阳只能被迫从光明退进阴影里,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法保全,他变成了域外联合的幽影,在阴影里打磨了爪牙,再带着一身锋芒毕露的凛冽,张狂地从黑暗里一路追出来,想要去撕咬另一个方向冉冉升起的光辉一口。
“也谢谢你的鼓励,崖将军,为了不辜负期望,我们一定多多努力。”
——这是影子对光辉说的第一句话。
沃修那会在通讯端口后方,他单方面审视了崖将军那副无处不彰显傲慢,又无处不一丝不苟的皮囊一番,机甲舱室里的光线被有意调暗,反正光线亮度完全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他在昏暗中微微偏着头,虹膜收缩,瞳孔放大,视野达到猫科独有的两百度。
崖会泉。沃修在心里默念了这人的姓名,源自基因的躁动天性在他血管里流淌。
这是他关注已久的人,是背负了他们继承自父辈仇怨的人,是揽走了所有光辉代词的对象。
是他的狩猎目标。
“我是来考试的。”沃修在第二回 的正式相见里,以十分吊儿郎当的姿态对通讯屏另一头的崖会泉笑着说。
他口吻轻佻,掩在散漫衣着下的身躯却蓄着力量,蓄势待发的等待进攻。
“我来试试你。”他想。
往后是二十五年的纠葛。
沃修举着打磨好的利爪,呲着同样锋利的尖牙,他绕着自己的猎物转了好几圈,两人在星际战争里交手的次数不计其数,每一片打有“战时”标志的星区都曾见证他们的角逐,他们仿佛是在以整个星区版图为舞台,跳一支漫长又别开生面的双人舞。
沃修终于在这较量里渐渐生出迟疑。
他发现,自己的目标和他预想的可能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崖会泉好像也只是命运推着走,对陈年旧案里的恩怨一无所知。
并且稀里糊涂就荣光满身,再不知不觉就活成了一个标志。
“你说假如没有战争,你现在会在做什么?”沃修在荒星上不动声色递出试探。
他看见崖会泉闻声似乎陷入愕然,对方原本专注观察某一点的目光失了片刻焦。
随即崖会泉又很快把自己调整好,这人恢复素有的冷淡模样,以相当爱答不理的态度,头也不抬地对他说:“没想过,不知道。”
海面恰好升起的金色日光,沃修便借着日光的遮掩,悄然看崖会泉。
“你不知道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尖牙意意思思地收回去了,利爪也要伸不伸地停住了。
从阴影里奔出来的猛兽就这么举棋不定地继续跟在这个人后面,他还是习惯性与人抬杠,斗嘴,角逐,关注对方在战场上的实时动向。
最后到了决断的岔路口,在进入天灾核心内域之前,他左右张望一下,便用收了爪子的肉垫把人一拍——将崖会泉怼进了那条生路里。
“我再和你打最后一个商量,你要是能出去,这次就多去体验一点和以往生活不同的东西,行不行?”
你不是我应该报复的人,不是应该承担憎恶的人。
“免得别人再问你没有战争会做什么——也许那时候都不用加‘假如’这个限定词了,你却还回答不知道,也太惨了。”
我一生虽然有点短,但我去过许多地方,在辗转岁月里学了一打稀奇古怪的玩意,也体会过丰富又多彩的情感,除了剩下少数遗憾,总的来说,已经比较够本。
小男孩卡修尔曾经有个漂亮罐子,生活里每发生一件他觉得值得纪念的事,不管是好释怀,他都往罐子里放一颗糖,高兴事就放甜的,不高兴的事就放酸的,这个罐子通常只进不出,他攒了满满一罐缤纷颜色,只跟喜欢的人偶尔分享。
沃修没有罐子了,它在他回不去的记忆里,不过,他还有“生活”这个比较抽象的大罐子,里面也陆陆续续填入了色彩,有个小世界。
他想把小世界和色彩都留给崖会泉,把整个大罐子也慷慨送给他。
他曾在寂静处完成一场情感的转换,想请他出去吃糖。
第99章 呲呲乐 “看你可爱。”
崖会泉刚听沃修提起要“算算”时, 他只把那当做一句兴之所至的调情,是顺应前言和眼下情景而随口冒出的口花花,跟沃修平常会信手拈来的调笑话没什么两样。
毕竟, 又有谁会真的在这种时刻——他们还维持着之前纠缠的姿势,呼吸错落地融在一起,他唇缝里隐隐有血味残留,唇上尚有被噬咬过后的微妙感触与一层不甚分明的水光, 而沃修的尾巴在他垂在身侧的手腕上缠绕,灵活的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扫着他虎口到掌根一线,又偶尔移至掌间,密实的绒毛在掌心轻蹭,像若即若离地撩拨。
——谁会在这种时刻真的说起正事呢?
结果沃修用行动说:我会。
崖会泉过去没有感情经历, 从他那孤僻到一骑绝尘的朋友圈就能看出来, 他独来独往的度过青春期, 在那个照理说, 是生理及心理层面都最为躁动的年纪,他作为一个自己对所谓“品尝青涩果实”毫无兴趣的人,对别人的感情历程自然更懒得探听, 也从不参与那些发生在“深夜档”的热切讨论,所以更顺理成章的, 崖少爷自己没经历, 由于他太傲,他对一般人在谈感情时会遭遇哪些经历不屑听,他就连一点“旁听经验”都没攒到,完美保持了此方经验库的空白。
以至于当沃修还是扣着他的手,暧昧气氛犹存, 对方却说起跟“延续暧昧”毫不搭边的事,崖会泉困惑了,他简直有点迷茫地看着沃修,然后心想:“等等,一般人谈感情时有这个步骤吗?”
其他人也会在这种……比较不可言说的情景里,忽然就话头一转,跟刚才互啃嘴唇的是被别人附体了一样,用还留着印记的嘴开始说正经事,仿佛从深夜场无缝切换到了深夜加班工作场吗?
崖会泉的困惑无从解答,目前这个档口,他也无人可问。
但很快他就也没空去计较这么多了。
沃修和他正经计算过往里的情感比例,却也不会把一切说得太详细,很多地方都是轻描淡写的带过去,而崖会泉从粗略的只字片语里窥到这个人的经历一角。
仅此一角,他被拉进沃修跌宕的人生里。
等沃修轻微动了动,他们的膝盖磕碰,崖会泉回神,他发现自己身侧的手握上了那条尾巴。
他似乎攒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没来得及发,有个人先不按套路出牌,拿骤然坦白的心意反将一军,而还不待他顺着“心意”去考究什么,他被这一将便已是措手不及,那人竟还有连招后手,随即把自己的心和念想都剖开了,条分缕析地呈到他面前,确保他看得明明白白,不存在一点漏看错看的几率。
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攻势。
崖将军有坐镇偌大一个核心要塞,为光辉之翼管控下三个星区兼往来所有航线布防的能力。
可在沃修的“直率袒露”与“剖开自我”前,他全无应对之计。
火都还没发,就已经没了脾气。
被握在手中的尾巴仍不老实,像条两端固定的多节鞭,它尾巴尖被崖会泉控制住动作,就拿结实有力的尾身一下一下晃荡,毛乎乎的触感不时隔着长裤溜上崖会泉的腿。
“我刚跟着你回家的时候没有记忆。”沃修轻声说,光阴在他话里跑了好长一个来回,终于又跑回现在。
崖会泉看着沃修的眼睛:“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