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无法轻易用语言形容,但却实在地使他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他失去了自我。
胡子男挑挑眉,随手抓了一把杂草叶顺着牢房之间的缝隙扔了过来,散得到处都是。
“呆子,吓傻了?”
杂草带来的粉尘让摩恩打了个喷嚏,被这么接连“攻击”,他的神志勉强找回了一二,于是转过身皱着眉头望过去。
“你门口那老头死了。”胡子男呶呶嘴。
摩恩一愣,飞快地看向门边,地牢走廊中的烛火更亮一些,他努力辨认正躺在他牢房外的老人,看出那身上穿着的制服证明了这位大人尊贵的身份。
较为肥胖的身躯,粗糙的手,虚弱苍白的病容和遍布全脸的皱纹……
那是……
曾经救过他的汤米大人。
摩恩站起身走向牢笼口,反应了片刻,赶紧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探向汤米的身体。
还能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呼吸,隔着衣袍触碰到的体温也尚且温热,可能是暂时性昏迷了。
“来人啊!救人啊!”
他扒着门口的栏杆大喊,可惜空荡的牢房里只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
“你可真吵啊。”
胡子男本来正在在他的牢房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这时便无奈地捂住耳朵,对着摩恩嘀咕道,“老头刚才向你道歉呢。”
可能是摩恩的呼喊隔着厚厚地层传到了上面,地牢入口处真的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另一位中年的司铎领着几个执事和壮士走了下来。
当他们看到汤米倒在地上时,立刻就冲过来了,有几个壮士还惊恐地看着摩恩,好像人是他伤的一样。
“……”
摩恩依然扶着牢门,沉默地看着几个壮士在司铎的指挥下带走了汤米。
一位跟在后面的执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向这边走过来,抬起脚,像是要踩上摩恩扶着牢门的手。
摩恩下意识地松开手向后闪躲,防备地看着这个充满恶意的陌生人,就听“呸——”的一声。
隔壁牢房里的胡子男冲着执事吐了口吐沫,骂骂咧咧道:“把鸡屁股安脖子上装脑袋的恶心走狗,还不快给爷爷滚!”
那个执事一言不发,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人全部离开后,胡子男突然扒拉起来地上的杂草,揪出一根不那么湿哒哒的草根叼在了嘴里,满不在乎地开口问道:“你犯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摩恩怔在原地。
莫名被关押在地牢,他没有感到分毫的愤怒,只有庞大的茫然和无意识笼罩在心头。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哦,那我讲讲我为什么进来了吧。”
看着摩恩又开始进入到那个不被外界“打扰”的自我封闭状态,胡子男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个写书的,我只写真相。我看你穿着神子的衣服,没准你还烧过我的书呢。
你们这群呆子就是教廷手下的走狗,是蠢驴。有时候觉得你们挺可怜的,从小被教廷洗脑,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吧?也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做傻子。
别的都不提,现在这个世上可没有什么你们敬爱的耶弥伽神,不信你听我骂他几句,看有没有雷来劈我?”
他眯起眼睛拿着石子在地上划来划去,突然仰头大喊:“耶弥伽,你这个在粪坑里不停抽搐的恶心蛆虫……”
“看吧,我还好好的。”他转过身来,摊摊手,很是得意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安娜。不用笑,确实是女孩儿名。”
摩恩并没有笑,他甚至并没有听见安娜先生的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纹丝不动。
“这你不懂,都是战术。哪儿能轻易让人看透自己啊,只听过我名字的人会以为我是位女士。就像我这一脸胡子,你猜我多少岁?”
安娜看着牢房的角落,自问自答道:“去年二十二岁,今年二十三岁,明年二十三岁,后年二十三岁,永远二十三岁……”
然后他停住了,拖长的尾音停滞在空气中,气氛突然沉重了起来。
“……你会在哪一天行刑?”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手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墙壁上的砖纹。
自然等不到回应。
“你比我晚来一天,我可能明天死,估计你后天死。”
“我家里人都是被火烧死的,我们一家都爱写书,聪明又机智,可太巧了。要是生在早年间,估计一家子都是智慧神芙兰伊多的信徒吧。”
“我看起来,是不是不像个怕死的人?”
“呵呵,我挺怕的,我看你倒是不怕,还是说你吓傻了?”
“看来是吓傻了。”
“……”
安娜缩坐回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上,像是终于说累了的样子。
牢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下一次响动的出现,是地牢的大门被再次打开。
一群人疾步走来,出现在安娜的牢房外,打开门,把人带了出去。
安娜起初是有些无措,但很快他开始大声地自言自语
“……哎呀,聪明机智的安娜先生,也有算错的一日。
看来不仅是正义之神卡姆西蒙不愿扭转这歪曲的审判,连死亡之神德西忒夫也不肯留我到明日。
想来人还是只能自救的,只能等大部分愚昧的人从这荒唐的梦里醒来,或许要拜托梦神纳罗薇拉了呢,咳、咳咳……”
他的胳膊被壮士压在身后,脖子被绳索套牢,每说一句话,绳子便会紧一紧,说到最后,安娜苍白的脸已经因窒息而憋红。
摩恩浑身一震,他扑到牢房的门边,大喊着:“还有一位神明、还有一位神明对不对……”
明明还有一位神明,那到底是谁?!
安娜早已无力回应,摩恩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经历什么荒唐事。
他猝不及防地从诡异的脱离尘世的状态中清醒了,清醒地意识到他在看着安娜马上要被送上火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将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殒命。
他却在纠结着世间究竟有几位神明。
“咳咳……”
安娜留下几声微弱的轻咳,去见自己此生最后一次的太阳了。
摩恩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人冷漠又熟练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廊道间,用力地踹向了地牢的铁门。
他发狠地伸手不停捶打着那些坚硬金属,却不能将它们击溃。
“我死去了,可是问题也得不到解决,之后还会不停地有生命逝去,这就是您们想要的结局吗?!”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它本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摩恩跌坐到地上,指骨上鲜红一片,血珠滴落到杂草之上,隐没了去。
鲜红的血珠坠入黏稠的深渊之间,滴落在维尔涅斯陷入沉睡的脸上。
神明并无察觉,他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深渊之中,手中抚着一颗珍惜的头骨。
那面容安详宁静,像一尊永生都不该被打扰的雕塑。
暗物质们躁动地想去吞了那滴美味的血液,却踟蹰着在原地翻涌,不敢上前。
连它们都知道,惊醒神明是一种罪过。
神不会再醒来了。
从他发觉一切邪念滋生在自己的心底时,就下定决心同深渊一起沉寂。
只要他还醒着,就会生出欲望,为了欲望而离开深渊,深渊中的东西便会一起降临到人世。
从他跳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与深渊同生同灭的结局。
他可以为了一时冲动化成鸟儿、化成圣像、化成神子。
但是他不能再以真身降临人间,为了一个灵魂毁掉万千灵魂。
他本不该再次睁开眼睛。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
神再次醒来时,抬手捂着心口。
他面无表情,抬眼看着黑漆漆的熔浆,睫毛轻颤,喉结滑动,手指蜷缩。
可那双茶色的瞳孔却忽明忽暗,随着他的喘息,最终酿出了深渊一般的、令人绝望的黑色。
和他很像,不是吗?
浓稠的熔浆们突然起落而沸腾,像是愤怒的浪涛带着席卷一切的架势,冒气无数炸裂的碎泡。
“为什么要生出那些闲杂的顾忌?你本来就只在意一个灵魂。”
深渊中的声音这样说。
“不知感恩的愚蠢灵魂们,不如就随着他的死,一起陪葬好了。”
它们还说。
下一秒,深渊中空无一人。
只有天穹上出现了一抹光亮,那是门的开口。
暗物质们跳跃着、奔腾着、窜动着,拥挤在一起试图穿去深渊之外逍遥放肆。
然而它们却被困在原地。
那道门,不是神树的封印、不是神明的禁锢。
万千熔浆一起凝固,在转瞬间消弭融化。
像是无数只肮脏的飞蚁,在空中分解殆尽。
它们甚至来不及意识到,神明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复存在了。
那道门,是深渊之主的管控。
——本想同灭,奈何同生。
万籁俱寂。
只有一颗苍白的头骨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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