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门一推开,预想中古板的老学究没出现,倒是一个气质出尘,清隽俊逸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着绛色的官袍,峨冠博带,虽是同样的装束,但看起来与那些肥头大耳的朝廷命官画风很是不同。
自打何太傅进来,小太子的眼睛就没从人家身上挪下去过。他从何太傅身上,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书中的“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是真的存在。
世间最妙的丹青手或许能画出何太傅的五官眉目,但却画不出他举手投足间的从容与优雅,他淡淡一个眼神不经意地瞥下,便让小太子难堪地生出一丝“自惭形秽”的感觉。
小太子紧紧地攥住了手,将袖子里的蝈蝈捏了个半死。他绝对不能让这腌臜玩意儿蹦跶出来脏了太傅的眼,这是杨煊作为太子的最后尊严!
在小太子的耳朵里,何太傅的声音比泉水击石还要清脆悦耳,一样的文章,由他教的就是要比老头子们教的精彩万倍。
孝武皇后不愧是亲妈,对小太子颜控的属性了解得透透彻彻。
一天下来,何太傅讲学完毕,收拾离开。杨煊却像痴了一样,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的背影,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何太傅身上的沉香屑的味道,但很快就被围上来夸赞他的宫人们冲淡了。
杨煊挥挥手,使唤他身边那个长得最清秀的小太监道:“长安,给孤抬面镜子来。”
既然是“抬”,那必然是面大的全身镜。
小太子站在镜子前,挑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非常不满意。从前他觉得自己比宫里的一众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都要好看,是靓绝皇宫的存在。如今目睹何太傅,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不识海深。
“俗!”杨煊越看越生气,烦躁地扯掉额前的金抹额,重重摔在地上,“以后不许你们再给孤戴这种丑东西!”
……
看到这里,何铭钰唇角情不自禁浮现起一抹浅笑,他从来不知道杨煊还有这么“臭美”的时候,真是可爱极了。
但觉得杨煊可爱的同时,何铭钰心中又忍不住有点酸。“何太傅”毕竟只是何铭钰的前世,而非如今的自己。杨煊记忆里那个目光清澈如水,不染半丝凡俗尘埃的人与现在的他相比,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真是会装。”何铭钰酸唧唧地想到,“在一个小孩儿面前,这家伙有必要搞得这么风姿绰约、花里胡哨的吗?”
衣镜中,九岁的杨煊身影渐渐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着一袭丧服,形影单薄的少年太子。
他长发垂落,眼睛里不再有光。
皇后活着时,太子既被严厉教导着,又处处受着庇护。如今皇后死了,少不经事的他也跟着一起被埋葬在暗无天日的皇陵之下了。
太子枯坐在孝武皇后的灵位前。二更天时落了雨,但杨煊的泪痕却已干涸。
一夜之间,他眼里的恨意沉沉浮浮,最终被深深掩藏起来。
他银牙咬碎,却终于学会了“沉稳”二字该如何书写。
这是皇后用命教给他的,一勾一画,具是血泪。
杨煊拿起皇后临终前赠给他的宝刀,刀缓缓出鞘,而刀光冷冷映在他的脸上。
“你们且好好活着,”太子想道,“孤要一个一个,亲自索命。”
画面一转,何铭钰再次出现在杨煊的记忆里。但这次他不再是清隽潇洒的模样,而是被装进了骨灰盒里,他的名字冷冰冰地刻在木牌上,而太子正悉心擦拭着木牌。
正当这时,太监来报,武帝有要事宣太子觐见。
杨煊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珍重地将何铭钰的灵牌放到孝武皇后旁边。
“这是最后一个。”太子轻声对木牌说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
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地走过深深的帘幕,于红烛昏沉中看见行将就木、躺在病床上的武帝。
太子头戴冕冠,眉目低垂。白玉珠九旒垂于面前,将自己与形容枯槁的武帝隔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两人咫尺相望,死别的河水静默流淌,但杨煊却神情冷淡,如同大漠里最坚硬的石。
“父皇宣儿臣所为何事?”太子矜贵地问道。
“朕宣你所为何事你会不知?”武帝气若游丝道,“朕、咳咳,朕只问你一句,你如实作答便是。十皇子秽乱宫闱,此事……是否属实?”
“自是假的。”太子拱手,面目神情隐藏在阴影中,“十弟一门心思耍枪弄棒,儿臣以为您心里最是清楚不过的。”
“混、混账!”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武帝却是情绪翻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报应,但是
“那是你血肉相连的弟弟呀!你……你怎么舍得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构陷于他?!”武帝脸色如猪肝,不可一世的帝王此时也只是个伤心欲绝的父亲,他忍住怒打太子的欲望,近乎低声下气地道,“你五姐姐今年大婚,嫁妆寡人已为她准备妥当,她孤苦无依,寡人答应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孤小时差点被她害死,父皇可还曾记得?”太子平静道,“况且父皇驾鹤西归,国丧三年,偏她要风风光光,恕儿臣力所不能及。”
武帝忿怒,他强撑起身体,手指颤抖,痛骂太子:“朕还活着呢,你这个不孝不睦的逆子!”
杨煊微扬起下巴,不等武帝再辱骂,他出言冷冷打断:“何来不孝不睦一说?叫你一声父皇,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孤王的生身父亲了?”
窗外雷声轰动,武帝闻言怒目圆睁,宛如恶鬼:“你说什么?!杨煊,你这个杂种!”
他声嘶力竭,目眦尽裂,大喊道:“来人,快来人!朕要废太子!快来人呐!”
然而武帝再怎么呼唤,也迟迟召不来一人,他怒极攻心,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
死不瞑目。
太子神情淡漠,身上被血渍染红。十七岁的他终于得以大权尽握,但他脸上得意也褪去,失意也褪去,只伸手为武帝理平衣领。
“你的疑心病真是到死也没能改。我方才不过随口一说,你就信以为真。”太子低声絮语,语气里罕见地有了一丝情感波动,“上了黄泉路,来生别再错投到帝王家。”
武帝瞪得极大的眼睛被太子强硬合上,嘴角的血迹被擦拭干净,便是死相再难看,太子也终于将他强扭成一副善终的模样。
至此,太子终于潸然泪下。
然而,那也只是做戏罢了。父子深情,早在岁月的长河中被仇恨与疑窦消磨得一干二净。
杨煊后退一步,大拜于武帝床前,声音哀恸:“父皇——!”
这一声哭嚎,像是开关,静候于武帝殿外的宫人们齐刷刷跪下,早已备好的丧幡被高高扬起,随风飘飞,又被骤雨打湿,平添悲戚。
王公朝臣们车马奔波,不足一个时辰都匍匐跪于殿外,呜咽声不绝于耳。
大太监声音宛如公鸭,宣布一代帝王统治的结束
新帝的诞生。
杨煊最后一次下跪,他从太监手里接过圣旨,再起身时,怒嚎的狂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翻飞,他看着乌泱泱跪在殿外的臣子们,很清楚地明白,从此生杀夺予,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可杨煊眼角却依稀有泪水划过,但他不必再伸手抹去了。
因为所有人都臣服着低着头,没人能看到帝王的喜悲。
……
何铭钰从杨煊的记忆中回过神来,那越发压抑的过往令人胸口发闷。记忆的车轮还在辘辘滚动着,但何铭钰没有再去窥伺。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都过去了,最重要的是要向前看。
他现在在杨煊身边,一切都还是最好的模样。
何铭钰怜惜地摸摸杨煊的头,他额头有些发烫,口中喃喃发出声音。
何铭钰凑过去听。
昏迷中的杨煊声音虽小,却口齿清晰。何铭钰听清了,那是个人名。
他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半小时后。
杨煊苏醒。他获得了从前丢失的记忆,却并不开心。过往沉重如同泥沼,母后和何太傅的死令他仇恨万分,他越是在复仇这条路上勇往无前,越是弥足深陷。
他的确成功了。曾害死孝武皇后和何太傅的罪人,他一个没落下,通通让这些人尝到了报应的滋味。但这个过程中,杨煊的内心却并不是只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他不是神,狩猎的巨网扑下,难免会中伤无辜之人。杨煊也会做错事,也会感到愧疚而无助,但复仇的路是容不得回头的,他也不愿意回头
于是屠龙者终成恶龙。
记忆里酷爱耍枪弄剑、张扬到令人有些讨厌的猪鼻子少年十皇子,虽然熊起来让人恨不得痛扁他一顿,但却始终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从未陷害过杨煊。
然而,活在仇恨中的杨煊会不由自主地夸大自己不喜之人的每一丝恶。十皇子的桀骜不驯,在杨煊看来就是挑衅、就是威胁。武帝越是将十皇子高高捧起,仇视武帝的杨煊就越见不得他有半点好。
最终十皇子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杨煊眼里的一枚棋子。棋子落下,十皇子的一生也就结束了。而他死亡的唯一价值,只不过是让武帝痛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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