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Ⅱ昨夜鸣蛩 (清水浅舱)

　　橘清和训斥道：“哥！你术前吓唬病人做甚？做不了手术就算了，就不能说点儿该说的？”此时她已经刷完了手，量着穆逸凡的小腿割开坯布，将灵药涂抹在后者的小腿肚上。
　　只要是犯错的，哪怕是亲哥哥也得挨训。
　　橘清平认错态度端正，“是我不好。一切有大家，都放宽心吧。”
　　眼皮越发沉重的穆逸凡趴在橘清平膝头，迷迷糊糊道：“没事，就交给柳儿姐跟清和妹妹了。我有些困，先睡一会儿，需要翻身的时候再叫我起来。”
　　他看上去倒是心大，也不知道是真不怕，还是哄着橘清平和大家不要担心。
　　幸运小羊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羊翟将本源之力顶在头顶，双手作揖、气沉丹田，“咩咩在这里，祝你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喜丸子、五谷馒头、六六大顺、七星高照……”
　　“要手术了，闲杂人等把嘴闭上。”暴躁奶妈橘清和凶道。
　　被凶了的羊翟连辩驳自己并不是“闲杂人等”的胆子都没有，只得默默地开着幸运灵能。
　　柳枝在大腿上涂好灵药，握住了手中的刀。她与橘清和对视一眼，同时割开了穆逸凡的腿。
　　皮肤、脂肪、肌肉。
　　密密麻麻的圆锥形卵粒斜排结合成长筒形状的卵块，好在药物的作用使得这些东西停止蠕动，不然那种视觉冲击会更加令人恶心。
　　橘清和换了镊子，蹙眉道：“凑一块儿的卵块团反倒好弄，整块撬下来就行。就是分散的那些小卵粒，为了拉帮结伙在体内四处钻，都不知道能钻到哪儿去。”
　　魔蝗卵块外层的胶质和肌肉骨骼分离的声音入耳，一块足有三指宽的卵块从穆逸凡身上取下。
　　尽管橘清和的动作已经十分小心轻柔，但还是无法避免血液流出。
　　被拉来充当助手的菜鸡二人迅速跟上两位医生的动作。玄子枫眼疾手快地用纱布按住出血点止血；舒彩将取出来的魔蝗卵块收进盒子内用阵法封好。
　　很快，大多数的魔蝗卵块都被两位医生挑出来了。但她们的神情非但没有轻松分毫，反而更加严肃紧张。
　　柳枝接过舒彩递来的毛巾，擦干净额角的汗水，重新活动活动手腕，“魔蝗虫卵的数量还是太多了，时间怕是不够。”
　　“肯定不够的。”橘清和晃了晃僵硬的脖子，手上继续操作，“按照目前的速度，估计药效过了，我们顶多处理完两条这条腿。身上别的地方都来不及。”
　　若是虫卵在常人的体内啃噬移动，定会留下虫卵的行动痕迹。但驭灵师的强大自我修复能力使得被蚕食的血肉快速恢复，虫卵的踪迹因此消失，反而成了手术的阻碍。
　　柳枝和橘清和为了尽量不遗漏虫卵，只得不断将肌肉划开细细查验。既怕下刀多了难以愈合；又怕下刀少了有漏网之鱼。
　　药效渐渐消退，橘清平忽然感到自己腰间的汗巾子被骤然拉紧。原是穆逸凡悠悠转醒，他渐渐能感受到疼痛愈加强烈，抓着衣料塞到嘴里咬着。
　　此前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的橘清平开了口，“要不……鸡仔和蔬菜姐，你们也……”
　　“不行！”舒彩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拒绝，“我们两个都不是医生，这不是添乱吗？”
　　说着，她也发现了穆逸凡的异状，急忙回身去冲药。
　　两位主刀略略休息片刻，橘清平接过药碗哄穆逸凡喝下。
　　穆逸凡迷迷糊糊间竟然还有心情戏谑道：“我倒是觉得能行。蔬菜姐，你就当是切西瓜挑西瓜籽呗，没什么好担心的。”
　　舒彩强烈反对，“行个枇杷！切人能跟切西瓜一样吗？我把小块的西瓜切坏了可以扔涮冰锅里榨汁。我能把活人的切得血肉模糊吗？”
　　——切成小块……拼回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玄子枫眼神微动，心下已经有了打算。
　　“等等，菜姐，我觉得这倒是可行的。”他摸着下巴思索，“针对普通人的治疗方案是一套，但驭灵师不必被这个限制。毕竟灵能这东西不用白不用……”
　　他接着道，“或许，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把感染虫卵的部位挖下来，在离体的状态切割、将虫卵挑出来后，再用菜姐的灵能拼回去，这不是比在人身上操作要好些？”
　　在人身上开刀有诸多顾虑，但离体之后操作起来好像就没那么束手束脚了，就算切坏了也没关系，都用灵能修复就好。
　　“……我觉得可行。”橘清和用毛巾擦擦额头的汗水，问：“柳儿姐，你觉得呢？”
　　柳枝沉思片刻，在心底权衡之后点了头。
　　——橘姓、柳姓医生当场失业，恭喜菜姐成为全新万能奶妈。玄子枫偷笑。
　　“若是这般……我跟咩咩应该也能帮忙。”橘清平也摸了一把刀，“给割下来的部分挑虫卵是不成问题的。”
　　见在场的人一致同意，舒彩也不是矫情推辞的人，当即挽起袖子，“那还等什么？速战速决把人给医好了，要是我灵力到后面不够了记得支援些灵力。”
　　随着舒彩话音落地，众人齐齐拿起寒光闪闪的刀片，将穆逸凡团团围住。
　　穆逸凡刚喝完药还没来得及困，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拿他开削，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场面一度十分血腥。
　　等他们手忙脚乱地抠出来三百余颗卵粒，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众人都累得头晕眼花，纷纷回了自己房间休息。
　　倒头就睡的玄子枫全然不知，自己衣襟里的神木文牒趁着他睡得正沉悄悄地从他怀中滑了出去、展开成傀儡的模样溜走了。
　　……
　　霜叶山，客房，柳枝房间。
　　“笃笃笃”！
　　正在喝茶醒神的柳枝以为是霜叶山的小伙伴找她，溜溜达达地跑去开了门。没成想，竟然开出了意外惊吓。
　　“小柳儿……”
　　只听“邦”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地摔上了。
　　原木色的无脸大木偶保持着招手的姿势僵在门外。
　　要不是凇云因神识消耗过多而没有力气维持化形术，他也不至于把原型的附灵傀儡晾着在这儿。
　　他只得无奈道：“是我。”
　　柳枝这才听出来鸡妈妈的声音，当即开门惊喜道：“老师？！您怎么来了？”
　　“不好意思，无意间听到了你和彩儿他们聊天。看你似乎有些困惑，我这个当老师的便不请自来了。”附灵傀儡没有表情，便用夸张的动作逗人开心，“可否让我讨口茶水？”
　　深色木纹的傀儡弯下腰，转动手腕比划着敬茶的姿势。
　　柳枝笑道：“自然是隆重欢迎的，请进！老师的茶话间我之前一次都没抢到呢！”
　　在桌前落座，凇云开门见山地问了柳枝“弃医”的事情。
　　“……我知道你定是深思熟虑后才做的这个决定，只是你此前并未对他人提及过罢了。”
　　不成想，柳枝竟然道：“哎，老师您别说，我这回还真不是那么冷静，连弃医之后从什么都没想好就把‘医’给弃了。”
　　搞得凇云也有些意外，转茶杯的手都顿了片刻。
　　柳枝双手交握，两根拇指交替在掌心上方绕圈，躁动的手指出卖了她纷乱的心绪。
　　“其实……我就是突然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了一种冲动，猛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做医生。不是怕苦怕累、也不是不关心病人的疾苦，而是……”
　　见柳枝找不合适的词语表达，凇云便猜测道：“是不是……喜欢的、让你想要追求的只是‘做医生’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就是这个意思！”柳枝忙点头道：“治病的时候会有成就感，但‘成就感’并不能让我得到满足，反而很空虚。总觉得我像是为了得到这种‘自己很高尚’的错觉才行医的。”
　　她又道：“还有就是，我虽然能让病人恢复健康，却依然在许多时刻感到很无力。因为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们。健康的身体并不能解决他们生活中面临的困难。我想治到‘根’上，做医生反而治不了。”
　　凇云静静地听着她说话，下意识地想要轻呷放凉的茶水，却发现此时操控的身体是傀儡，只得作罢。
　　“老师，您说……我是不是有些太任性了？都这个时候了，才说要重新开始，是不是有点晚了？”
　　柳枝的手紧紧交叉，“我也有担心。万一我只是见异思迁，想要逃避呢？就算我想明白了‘弃医’之后做什么，过几年热情消退，我又发现自己不喜欢了，或者依然没有追求到自己想要的该怎么办？”
　　将茶杯轻轻落在桌上，凇云淡淡道：“我倒是觉得，只要你下定决心，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的。”
　　他又道：“即便是顾虑重重，你却依然选择这么做了，足以见得你的决心。依我看来，这便足够了。”
　　柳枝显然是没有料到的，毕竟她知道自己的决定多么荒唐，几乎是推翻了她十多年寒窗苦读的全部。
　　“说实话，以你的性子，我反而希望你任性些、甚至‘莽撞’些，去冒险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而非瞻前顾后。”凇云起身，“至于以后会不会热情消退，那便等那天真的到了，再去找寻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