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尘峰望月居的凌非墨房中,空气安静得可以用尴尬来形容。赵青然请命的手迟迟没有放下,明海道尊却是对此一言不发。
初一因坎城之事对赵青然充满猜疑,第一个不愿由赵青然护送冰冰灵。但见明海久不发话,马上应道:“是弟子把它从南疆带回来的,不然还是由弟子把它送回幽北去吧。”
明海道尊想了想,示意两人都将手放下,正色道:“你们都别争了,遣谁前去本尊自有安排。今日天色已晚,多亏灵兽相救非墨得以好转,就让你们的师兄好好休息。为师回去了,你们也各自散去吧。”
“是,师尊。”赵青然一计未成,悻悻应下。但见事情还有转机,便也不再坚持。只要凌非墨不在此刻醒来让他无从下手,他就还有时间思考解脱之道。
初一也放下手臂,将冰冰灵抱回怀中。小兽乖乖的依偎着初一,昏昏然竟像是随时都能睡着一样。模样虽然可爱,但初一知道,小兽必是报答她们搭救之恩用尽力气为凌非墨驱除妖炎,才会累到如此疲乏。
出了凌非墨的房门,三人恭送明海道尊先行离去。赵青然假意送初一到望月居门口,与初一攀谈道:“见非一师妹安然归来,师兄我心中悬着的石头便终于落地了。”
初一亦客气道:“多谢师兄挂怀。”
赵青然笑道:“师妹别客气。你我本就有缘,未入天御宗便在西岭小酒馆相逢一见,如今又是系出同门,师从一人,自当相互照拂。”
初一不知赵青然无端扯这又远又空的同门情谊是何用意,也不知该说什么,随便支吾几声应付了事。
谁知赵青然又道:“坎城一战,可惜我身有旧疾不能应战,累及非墨师兄和非一师妹受了重伤,实在惭愧。”
“我等伤势与师兄无关,是银眼夜魔造的业。”初一淡淡回应,随即话锋一转,半真半假的向赵青然笑问道:“非然师兄的伤不也是拜银眼夜魔所赐么?怎的魔头那般偏心,只把我和非墨凌尊灼得够呛?”
赵青然闻言,尴尬笑笑,回道:“许是我命不该绝。可怜与我同去的三位同门都遭了毒手。想来师妹与非墨师兄虽受业火之苦,尚都还有回天之术。若是那次魔头下手再重些许,师兄我也就不能站在这里与你聊天了。”
初一陪笑道:“师兄这样一说,我怎么更加觉得银眼夜魔对非然师兄手下留情了呢?”
“哎,这样的话师妹可别乱说。”赵青然一脸严肃的摆摆手,向初一道:“银眼夜魔是我天御宗立派死敌,除之尚不可及,哪能受他的照拂。”
“师兄说的是。”初一应着,极目望望前面,与赵青然道:“再往前就是照影居了,师兄留步吧。”
“哦……好。”赵青然有些不舍,想来客套话说的多了还没说到要事。但见初一与南卿将要离去,又张口道:“非一,那个……”
“非然师兄还有何事?”初一不耐烦地停下,转回身来。
赵青然皱眉,像是在思考挽留初一的借口,但见初一怀中小兽昏昏欲睡,随即道:“方才我听师妹说这冰冰灵喜寒恶暖,要在幽北雪山才能恢复精气。你看它现在萎靡不振的样子甚是可怜,不如与师尊说说,今夜将它送到青灵峰雪顶之上修养,如何?”
“雪顶?”初一心中一动,她在谪仙洞中受过处罚,也在雪顶之上踏过风雪,那里的确是个至寒之处,于小兽来说倒是十分受用。况且青灵峰禁地守卫森严,更能保障小兽安全,的确是整个紫麓山最适合冰冰灵休憩的地方了。
但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讲出来,初一也就应下了。不知为什么,被赵青然这么一说,初一反而不放心起来。纵然她并不知晓凌非墨就是被赵青然所伤,她也依然觉得赵青然对冰冰灵的关注有些唐突。
于是初一抱紧怀中小兽,与赵青然道:“师兄好意非一记下了,只是我刚从云城归来尚未安顿,容我先回房整理一下,再给冰冰灵找个好去处。”
“如此也好。”赵青然想说的话终于说了出口,向初一拱拱手,拂袖离去。
南卿亦与初一作别。回到阔别已久的照影居小屋,初一将冰冰花盘置在桌上,又将小兽放在花盘边。此时小兽已经呼呼睡着,初一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身体,便去为自己准备沐浴清水和干净衣裳。
除去风尘仆仆的海青袍,又脱下贴身的白色内衬,初一没有束缚的身体没入水中,尽情享受着温水拥抱疲累肌肤的舒缓感。终于不再是冰冷刺骨的仙冷湖水,也终于没有了炽热魔焰的折磨炙烤,初一撩起清水抚过自己受过不少苦难的手臂,用手指一点点轻轻慢慢的向上揉捏,逐个掠过凌非茗为她灸刺过的穴位,还有肩处附近凌非焉为她封止过的穴道。回想起在马车中昏昏沉沉的时光虽然苦痛难熬,却也留下了与凌非焉相互依偎,共食柑橘的羞涩回忆。
想着想着,初一突然又笑起自己,与凌非焉分开不过片刻,怎的又被她的音容样貌充满了脑海。于是初一再向身上撩撩清水,手掌也由肩头滑向了身前,仿佛左边心口的柔软处还残余着凌非焉掌心轻覆其上的力度。她也不懂,明明冰冰花的花瓣那样寒冷冻人,为什么凌非焉手心里的温暖却还是越过了肌肤,透进了心里。甚至这股暖流现在还在,混合着她无奈压抑的心绪,在周身的血脉中发酵沸腾。
欲望。
初一将头仰在木盆的边缘,身体却尽可能的深埋在水中。她的意识里自然而然的浮现出这个修道之人必须克制的字眼。水越是轻柔,水越是温暖,她便越无法控制从身体里氤氲而出融进了水中的欲望。寒冷军帐中那个忘情之处的轻吻,此时竟像是逃不开的罪孽,一遍遍在眼前重现。
为什么,为什么……
初一的呼吸渐渐沉重,身体也渐渐升温发烫。她抬起手,捧着自己灼热的脸颊,不断幻想如果那时真的会被冻成冰人再不能活在这世上,到底会不会将喜欢两个字向凌非焉说出口。
可是,她活着回来了。
可是,凌非焉并不想听。
可是,又哪有那么多的可是。
睁开眼睛,烛火之下,小屋中的一切似乎都被情yu渡上了醉人的迷朦。初一不想放任自己继续沉浸在无解的欲望中,亦不想苦苦思索凌非焉为何不愿听她述出衷肠,便起身披上薄衣走出了木盆。
桌边小兽依然睡得酣畅,初一抬手轻抚,落指之处极尽爱怜,不单怕惊扰了它的清梦,又似将满心无处寄托的相思找了个宣泄之处。
沐浴之后,换上新的衣袍,初一的困乏亦随之一扫而光。看看天色,不过才到亥时。推窗而望,紫麓山层峦叠嶂,庄严肃穆。初一深深呼吸着初春夜色里的清冽空气,心情片刻释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宏大泰然的天地之间,自己那点不足为外人道出甚至竟遭自己厌恶的欲望又能算做什么。
只是今夜的月色尤其明亮,便如那年中秋,与凌非焉同在谪仙洞中赏过的清雪。小小房间被挥不开化不淡的厚重思念悄然充释,反向心头弥漫满溢。初一到底还是耐不住自己的思绪,推门出来。
“是了,天地不仁,我便是那不值一提的刍狗。”初一苦笑着呢喃。仰头天际,但见夜幕深邃无穷,繁星流淌如波。那浑圆皎洁的月色不似阳光暖人肺腑,却以粼粼清辉涤荡人心。初一怔怔望着远方,一时间有太多心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她却一个都不想去细细思量。
忽而,她想起赵青然的提醒。心道青灵峰虽是至寒,但毕竟是山门禁地,送冰冰灵进去上要请示道尊师长,下要知会巡卫弟子,实在繁复的很。天御宗内不还有一处地方又凉又冷,却比雪顶易去多了。打定主意,初一转回屋中,抱起熟睡的小兽又将冰冰花盘纳入怀中,出了房间。
风声习习,竹叶沙沙。初一轻盈走在万里竹涛间,心心念着那个好去处。片刻,一盏竹制小亭呈现眼前。初一扬唇一笑,环顾四周,但见林中空地宁谧清凉,月光之下竹影摇曳,露潭岸边水光微明,阵阵晚风袭来实在是清爽宜人的很。
原来初一想到露潭之水便是山上积雪所融,寒气亦甚。哪怕不及雪顶千年霜雪寒凉,也比让冰冰灵呆在她的房中过夜好得多。况且她也需要让自己“冷静”一下。云城外的小村中,南卿送鲤火回去时,凌非焉曾严厉要求她日后务必加倍勤修持明以固根基。而自己方才又动了欲念,带小兽来此处过夜,它睡觉,自己修持明,可谓是一举两得了。
踏进观雨亭,恍惚中,初一只觉得昔日与凌非焉在风雪中煮茶论剑的过往仿佛就在昨天。不自禁的伸手去触摸凌非焉曾持著书卷专心研读的桌案,那时凌非焉低垂眉目,嘴角微抿,安好侧颜就那么自然的在她眼中融入了怡然景致。
微风骤起,初一一怔,收回手来,将冰冰花和冰冰灵小心放在桌上,轻声道:“小家伙,今夜你就在这儿睡吧,我陪着你。”
小兽感到凉意,睡得更加舒心。初一在竹林边缘以歌风扇随手砍下段竹筒来,再回到露潭边。只见这一池清澈净水微微向岸边漾着寒意,水面之上却平静得宛如光滑铜镜。完美映照而出的凛冽圆月与天空蟾宫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