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泽分不清哪一点更吸引他,或者说他们这短短一个月的相处里谢从心所崭露的所有,无一不在吸引他。
也不曾对谁有过这样的心情, 从前那些相亲对象没有,周安没有,至今为止遇到的任何人都没有。
下午三点抵达石|家庄郊区,离保|定还有一百五十公里,没有下雪,如果坚持要走,夜半之前可以赶到保|定,那么明天就万无一失可以进京,但如果今晚留宿石|家庄,明天则可能还要在保|定多停一晚。
副驾驶上程殷商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后视镜,问:“现在停车吗?还是再往前走一点?”
裴泽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彭禾吧唧吧唧嚼着块口香糖:“天黑了开车危险,还是早点停了保险,我守夜,换队长去休息吧。”
程殷商侧头对他一笑,彭禾吹了个巨大的泡泡,悄悄对他比了一下大拇指,谢从心撑着额头睁眼,没看到他们这一点小动作,瞥了一眼外头渐黑的天色后说:“调频试试。”
下过雪后空气中杂质减少,地面信号理应能有所增强,石|家庄或许已经能够收到首都一些电台的信号,程殷商拧开广播,谢从心又指挥道:“九十五开始,向上微调,零点一为单位。”
各地电台波段大多在八十至一百一十之间,分布密集,中央的会偏高一些,程殷商转了一会就调出了好几个,都是嘈杂的电流音,待彭禾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酒店停车,他已经试到了兆赫九十五点六,新闻联播主持人般清晰的女音正一遍一遍重复:
“这里是中央新闻广播电台,请前往北|京的避难者,有序进入承|德、张|家口、大|同、保|定、天|津五地检疫站进行登记检查。”
短短一句话,是末世爆发后的一个半月以来他们唯一听到的来自中央的消息,程殷商确定广播里只有这一句话后关掉了声音,有些难过地感慨道:“不知道有多少人进京了。”
病毒爆发后选择前往首都避难的人不会是少数,然他们这一路上竟然一个也没有遇到——
“那咱们还走吗?”彭禾虽然有心给裴泽创造机会,但大事当前,孰轻孰重还分得清,挠了挠后脑勺问谢从心道,“赶一赶的话,十点就能到保|定了。”
离得远时心情急切,真正到了这里却反而平静下来,谢从心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依旧是无服务,于是按灭了放回口袋里,说:“停车吧,明天再走。”
这将是进京前的最后一夜。
曾经以为抵达北|京就是终点,如今却发现进了京或许才是真正的开始,谢从心披着毯子,抱着电脑窝在酒店床头,缓慢浏览着谢霖给他的资料。
脚下依旧是昨晚那个热水袋,酒店的空调质量比民房的稍微好了一些,又干又热的风吹得人浑身干燥到几乎起皮,他舔了一下唇,浴室里裴泽正在洗澡,水声穿透单薄的墙壁入耳,在寂静夜里像簇簇星火,细小,却无法忽视。
谢从心不太能够集中注意力。
病毒核糖核酸的编码排序在眼前拧成了麻花,无数罗马字母仿佛浮在了屏幕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鸟嘌呤,胞嘧啶,每一个汉字与名词都为他熟知,连在一起组成了句子,却仿佛在读一门从未见过的外语。
烦心的理由有很多,为了满屏幕高深复杂的病毒解析公式,为了即将到来的未知,也可以是因为体内某些激素脱离了正常范围的紊乱。
他一目十行,看进去的内容少之又少,直到裴泽出来,黑而短硬的头发上水迹未干,谢从心看了他一眼,在对方坐到另一侧床沿上时,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为什么不跟程殷商一间’来。
谢从心默默抄过床头的保温杯喝了一口。
大概是怕他上火,杯子里装的是温水,他盯着那水纹看了一会,旁边裴泽曲着一条腿坐在床上,明明隔着半米远,单薄衣物下散发的体温却仿佛比空调还管用,谢从心把杯子放回去,叫他:“裴队长。”
裴泽转头过来,眼神询问怎么了。
谢从心低着头关机,“明天进保|定前,我会再给你输一次血。”
从郑州出发前刚输过一次,间隔还不到72小时,裴泽深瞳望了他片刻,谢从心合上电脑,扭头解释道:“到北|京以后我不一定有时间。”
并不意外。
以谢从心的身份,回到国科院必会受到最严密的保护,说得直白一点,他们这个队伍的作用已经尽了,从踏进首都的第一步开始,谢从心就不会再需要他们——
裴泽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侧身过去,熄掉了床头的阅读灯。
而后两人沉默着,各自躺下,在酒店一米八的大床上隔出快要一米的距离,将一床被子扯得几乎平展。谢从心缩在床边刚闭上眼,却感到那头裴泽动了动,身边的位置塌下,裴泽靠了过来。
谢从心偏头往他的方向,“怎……”
裴泽掌心托住他的后脑,干燥而温热的唇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
毫无准备的接触令神经末梢骤然起立,谢从心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裴泽低沉的声音轻柔缓和,就在耳边:“到病毒抗体成功研发,或者你跟我任何一方的死亡。”
“……”
那是他曾说过的话,是他们确立合作关系时,他与裴泽所约定的期限。
裴泽放开手,身体也退开了一些,留给他足够的安全空间,说:“睡吧。”
谢从心抬手碰了碰额头,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第一次是在郑州的第一夜,裴泽在他颈边留下一个痕迹,过热的呼吸打在耳边,皮肤都为之战栗。
第二次是他们并排坐于医院杂物间内,他的血液通过细小的塑料管道,缓缓注入裴泽体内,他们安静等待结果的来临。
第三次是现在,意味不明却有些强势的亲吻,以及距离他不到一臂的地方,缓慢说出的这一句话,像是立誓,又像是在提醒他,是你自己与我做下约定,你又为什么要逃开。
如果现在开口,裴泽会给他什么样的回答?
谢从心闭上了眼。
他不会问的。
第75章 入京
接下来的事情都顺利得不像真实。
进入保|定找到设立在火车站附近的检疫站, 谢从心拿出印着孔雀蓝六晶纹的院士证, 立刻有人带着他们避开排了几公里长的进程队伍, 在临时建立的电波接收站向北京总部发出信号。
而后用来运输物资的装甲车载着他们走完最后两百公里,一路驶进北|京城区,停在了三步一戍卫的国科院微生物研究所外。
院里的人已经得了信, 都在门口等着,谢从心在车厢内深吸了一口气,率先下车。
哪怕做够了心理准备,在见到站在最前面苏时青时,还是在原地一怔, 不过离开一个多月, 已经恍如隔世。
“从心!”有人大步而来,跃过苏时青张开手臂,将他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口中叫了第二遍, “从心!”
这人一身高定暗纹西装,肩宽腿长,比谢从心高了大半个头,头发用发油梳得整整齐齐, 露出底下英俊的一张脸,谢从心没看清人, 但闻到了他爱用的木调香水味。
谢从心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装甲车旁面色淡淡的裴泽,“……严慎,松手。”
他有洁癖, 平日里衣袖都不乐意给人碰,严慎知道他的脾气,也没打算得寸进尺,抱够了就干脆放了手,退开两步又把人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认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吊了一个多月的那口气才真正松下,笑了起来:“真的没事,没事就好。”
“能有什么事?”谢从心十分嫌弃他这生离死别一般的态度,好不容易重新见面也没给什么和善的脸色,“严谨呢?”
“在家里,”严慎道,“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明天带她来见你。”
“……不用了,让她当我死了。”谢从心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疼,能问这一句已经是巨大的让步,见面还是免了,容易短命。
“从心。”苏时青被苏玉执扶着走过了来。
谢从心便绕开严慎,主动上前跟他抱了一下,“老师。”
苏时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回来就好,路上很辛苦吧?”
“我很好,”全世界近百亿人口,能让谢从心态度放软的至今也就苏时青一人,“让您担心了。”
“说这种话做什么,”苏时青叹了一口气,眼眶有点红,“能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好。”
谢从心敏锐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对,侧目看向旁边的苏玉执,苏玉执撇了一下嘴,“我爸感染了。”
谢从心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地震第二天,”提起儿子,苏时青难掩眼中疲态与悲痛,“去接玉执外公避难的时候被咬伤了。”
“……”谢从心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再次抱了他一下。
“先不说这些,”苏时青还算平静,事情过去一个月,再难过也不得不接受现实,“那天地理所的人说接到你的求救电话,我拜托昆部长帮忙去接你,你遇到国安的人了吗?”
“遇到了。”谢从心退开一步,让出视线,裴泽几人早已都下了车,站在不远处围观了这一场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