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目前来看,他们的关系要再进一步并不难,那点救命之恩足以令裴泽这样责任感过重的人妥协一切。
如果是从前,谢从心大抵不会刻意逃避这个问题。
学术也好生活也好,谢从心自认能难倒他的事情不多,事在人为,他从不缺少解决事情的能力,只要他刻意引导,裴泽很难拒绝他。
但现在,他不想那么做。
周安提醒了他,他与裴泽之间,哪怕平时他有足够的主动权,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刻,他依旧是弱势的那方,根本无力反抗。
谢从心回头对上裴泽的目光,平静地问:“他告诉你了?”
裴泽一顿,以为他说的是周安,以谢从心的高傲,大概不会希望他们知道这件事……
谢从心误会了他的停顿,“你想知道吗?”
裴泽看了他一会。
“你想说的话。”裴泽说。
谢从心点了点头,“我说过如果郑州之后我们都还活着,我会告诉你抗体的事。”
“……”原来是说这件事。
裴泽靠在门旁的墙上,与他保持了近一米半的距离,这个距离令谢从心感觉舒适,不会有任何的压迫感,也不影响谈话。
他缓了缓气息,继而道:“谢霖,你见过了。”
裴泽说:“他在楼上。”
谢从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又露出一点嘲讽,道:“其实我还没有见过他,他在我出生的时候就离开国科院了。”
裴泽试图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找一点破绽,但没有,谢从心无懈可击,无论是因为谢霖,还是因为周安,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脆弱。
“当年项目进行的时候,我母亲正好怀孕,”谢从心缓慢而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项目被迫中止的时候,她临近生产,被注射了一支病毒原液。”
“……”裴泽放下抱着的手臂,站直了身体。
“病毒发作后她丧尸化,破腹产及时,当时的评测是我没有感染。”
谢从心只讲了重点与结果,裴泽却能大概想象其中还有多少细节,譬如他母亲生下他时已经丧尸化,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又譬如是谁给他母亲注射了那一支原液——
冯昀说,谢从心是谢霖此生最伟大的‘杰作’。
“她和我,就是最后一组,也是唯一一组人体实验数据,”谢从心淡淡道,“我之前每一年的体检,除了低血压以外,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抗体应该是病毒爆发后我被咬,不同毒株的病毒激活了我的免疫机制。”
他微眯着眼,像是不太耐烦,又像是觉得这个故事说起来很没有意思,
“然后他就逃了,跟陈海,还有其他几个团队成员,被通缉的名义是盗取|国|家|机密,同时涉嫌故意杀人。”
“……”裴泽不知该说点什么。
“这是我老师……苏时青告诉我的,”谢从心偏头,“我没有怀疑过。”
‘没有怀疑过’的意思是之前没有,现在却有了,裴泽问:“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有了怀疑?是因为谢霖的主动出现?还是因为他在怀疑苏时青?
谢从心却笑了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与身为父亲的谢霖从未见过,跟母亲也没有,因而说起来也没什么喜憎,可能他天生就对亲情淡薄,父母于他而言,生理上的意义大于心理,无法让他产生期待,自然也就谈不上失望。
谢从心将程殷商放在床单上的酒精棉的瓶子拿在手里捏了捏,墨绿色的塑料瓶身没有什么特别的触感,并不利于思考。
他低下头去看后面的标签,“我只是觉得,所有事情还是要自己去探寻才好。”
裴泽看着他的动作,从半干的栗子色短发中央的发旋,到浴袍领子上露出的半截脖颈,接连而下的肩膀并不多宽,这一路颠簸的折腾中瘦了许多,前胸与脊背都略显单薄。
像什么呢?
这样的谢从心难以比喻,鲜明得独树一帜,裴泽有时会觉得他们之间有一些相像,同样在感情上不近人情,只是他是惯于立起坚固的甲,谢从则是竖起尖锐的刺。
裴泽走了过去,从他手中拿起酒精瓶,坐在床沿上,“先处理伤口。”
谢从心摇了摇头,第三次道:“我自己来。”
“你够不到。”
他拧开了酒精瓶的盖子,伸手想要去拉谢从心的衣领,谢从心眯着眼睛躲开,略有些不悦地看着他,语气也像警告:“裴队长。”
“……”躲避中浴袍领口散了半公分,裴泽看到了他锁骨上那个颜色过深的痕迹,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滞。
谢从心何其敏锐,立刻将领子拉好,道:“明天我会见他,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裴泽将酒精瓶放在床头柜上,起身时道:“吃了饭再睡。”
谢从心没有拒绝,沉默着点了点头。
裴泽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左肩。
他咬得很深,牙齿上至今还记得那时的触感。
周安留下的痕迹几天后就会淡去,但他咬下的这个伤口,留下的疤痕却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缓慢消退。
谢从心这样介意这些,也会介意这个疤吗?
裴泽没有问。
他离开房间,去了一趟楼上冯昀的房间。
冯昀注射了谢霖带来的‘新型疫苗’后及时停止了丧尸化,身体已经稳定下来,但至今未醒,谢霖和许医生都在房间里守着他。
见他上来,谢霖也没露出意外的表情,只瞥了他一眼,道:“醒了?”
裴泽点了一下头。
既然谢从心本人没有对谢霖表现出抗拒情绪,以他的立场,自然也不合适有什么过激情绪。他只是来请许医生下楼,替谢从心处理伤口。
许医生听完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对谢霖道:“你们这一家子都折腾人。”
谢霖扯了扯嘴角,“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要你的人情有什么用?”许医生翻了个白眼,倒是没拒绝,推开挡路的裴泽下楼去了。
谢霖指了指许医生坐过的位置,对裴泽笑笑:“聊一聊?”
裴泽不知道自己跟他有什么好聊,但还是过去坐下了。
“他跟我不像,”谢霖端着杯热茶,开口就是这一句,“跟他妈倒是挺像的。”
裴泽看着床上呼吸起伏的冯昀没答。
谢霖看了他的侧脸一眼,又道:“你倒是有点像我。”
“……”裴泽回头,对上他有些探究的目光。
谢霖收回视线,低头喝了口茶,“佩岚总是嫌我话少。”
裴泽想,‘佩岚’应该是谢从心母亲的名字。
“年轻的时候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谢霖语气有些悠长,这样的谈话,使他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别等老了,来不及了才后悔。”
所以他是在后悔吗?裴泽静静等着下一句。
“不过从星比我们都聪明,”谢霖又笑了笑,“你不说,他也什么都看得明白。”
当然,裴泽想,谢从心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的那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顿,他还没想明白的,是什么?
“没什么能教你的,”谢霖注意到他这片刻的停顿,眼里也有了几分笑意,“送他回北|京吧,苏时青不会害他,他在那里更安全。”
第71章 通缉
很多年前, 在谢从心第一次被告知父母身份的时候, 他就曾想过, 如果有一天谢霖被缉拿回来,自己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个什么情景。
以他对自我的认识,以及对谢霖为人的猜测, 想来不会剑拔弩张,也不会相见眼红。
他们对对方都没有多大感情基础,互相不过是个知道名字的同行人,其中一个鲜衣怒马,另一个却是被消去了档案的通缉犯, 多提一个字都是犯了忌讳。年纪稍微大一些的, 知道点内情的圈内人,提起谢从心时都会刻意避开谢霖的名字。
久而久之,谢从心偶尔也会自嘲, 仿佛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挂在一起的名字永远是苏时青,谢霖也好苏佩岚也好,这两个曾经在生物界享誉盛名的人,几乎没有在他的人生中出现过几次。
他不曾想过有生之年陨石会从天而降, 携带的还恰好就是当年的病毒。
他想过的与谢霖的见面,应该是对方坐在铁窗里, 他站在那外面,不问过往,不问当年, 只问一句:你后悔吗。
然二十三年后发生的现实,却是他与谢霖坐在冯昀病房外狭长的走廊两侧,中央隔着两块边长一米的地砖,没有铁窗,也没有高清摄像头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连泾渭分明都算不上——这点距离,一步就迈过去了。
“裴泽的血检报告出来了,”谢霖拿着一份A4报告翻看,“情况比冯昀好很多,病毒密度低,你的抗体很有用。”
谢从心仰头靠在墙上,半晌没有接话。
他们的谈话竟然会从裴泽开始。
“不过还是要定期补充输血,”谢霖道,“他的免疫系统不主动,代谢掉你的血液后抗体也会消失。”
“我不可能给他输一辈子的血,”谢从心淡淡道,“你给冯昀注射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