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那句“夫人”没有说出口。
“你怎么会知道?”那妖怪怪笑起来,仍然是一只眼黑白分明,玲珑剔透,另一只眼全黑恐怖,“我在你身边大半年,你都未曾发现,你现下如何知道的?”
“有因便有果,因果循环,循因溯果……如此简单。”相里鸿低声笑,随机双眼发红,沉声喝问:“你把她放去哪了,你把她如何了,快说!否则我有无数种慢慢折磨你的办法,我有无数个……”
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而疯狂,也就在此刻,相里飞卢发现他更老了。
当日容仪那句“你师父变老了”不是假话,相里飞卢惊觉,这种衰老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普通的心里劳神。
他往前走了几步,脸色绷紧:“师父,你——”
一条红色的、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线,系在相里鸿左手手腕上,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一头连着这副棺木,另一头连着遥远的某一个地方,穿过雨幕,难以看清。
“因果线,原来你用了禁术,用一条命为代价,追溯因果……”那女妖盯着他的眼睛,“果然,我早该提防着那本书。我仍是小看了你们人,你们人间便是如此奇怪,竟然还有人将其他人,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把她还给我……”相里鸿咬着牙,一字一顿,“把他们,还给我。”
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个鲜活如旧的名字,音容笑貌。
他手间发力,最后的恨意带着凶狠喷薄而出,却在青月剑初剑的那一刹那生生顿住。
眼前女人的那只黑眼忽而消退了,变回了当初那个病弱苍白的小姑娘。
她双眼渐渐蓄满了泪水,凝定地看着他,双手不停地发抖:“大人……”
当初她成婚后,仍然叫他“大人”,带着一些拘谨和小心。只因他虽然还俗,但身上仍然佛门人的恪慎循礼。
她总明白是自己贪婪,他是为了渡她而与她成亲,并没有别的。她这么叫他,相里鸿也这么应着,不带任何别的情绪。只是有某一天开始,她在房间里喝药,那么苦的一碗药,她不想喝,抬眼却听见相里鸿出去叫住卖糖的货郎。
“饴糖三两……”她听见他说,“我娘子怕苦,不肯喝药。”
旧事如浮光掠影。
她轻轻地说:“你老啦……”
她伸出手,想要轻轻触碰他的眉眼,但手腕却被妖气所侵,没办法再移动分毫,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师父,小心妖怪幻术。”相里飞卢沉声提醒,他想往前一步,袖中的鸟儿却动了动,飞上他肩头。
容仪蹭了蹭他的脸颊,说:“这不是幻术……”
“我看人间的话本子,哪怕眼前人换了皮,也还是能认得的。虽然你师父前半年没认出来,但是当下认出来了,那些风月小传所言,果真不假。”
女人的眼泪刚刚冒出来,随后眼底又失去了神采,右眼瞬间变回了乌黑的颜色,神情跟着僵硬阴狠起来:“相里鸿,你要把她还给你,可以。她就在我的身体里,我也在她身体里,你如果想要她,神泪泉给我,我会离开她的身体,把她完完整整地还回来。”
“各取所需,你救她还是不救她?”
那妖怪笑起来,女人苍白憔悴的脸,一会儿变得狰狞恐怖,一会儿却变得茫然无措,如同跃动的烛火。相里鸿面前如同打开了两扇地狱之门,一边通着青月镇的无数条人命,姜国安稳,另一边通着他这一声,唯一平凡的幸福。
“怎么选?”
“无需选……”
青月剑脱鞘而出,寒光一闪,相里鸿狠狠地将长剑插入女人胸口!
冰凉的血再度喷溅,妖精尖叫起来,随后湮灭无声。女人手上的乌青色褪去了,留下来的只有苍白与柔软。
那双溢满泪水的眸子又回来了,女人痛得只能发出低声的呜咽,“疼……大人,疼……”
“我不会选……”相里鸿松了手中的剑,低声说,“是我杀的你……”
“你要恨,就恨我吧。我当你已经死在半年前。”相里鸿声音低低的,眼底浮现出一种痛,“你恨我吧……”
——可怎么恨?
这条命,他留给了禁术,这半生幸福,他留给虚无,他还能用什么来赔她?
“我不恨你……”女人睁着眼睛,眼底清澈,仿佛痛极之后,终于已经可以不再疼痛了,“谢谢……大人,让我干干净净地走。”
她还有力气,但从前替他抚平眉心褶皱的那双手,却没有再抬起。
相里鸿站起身来,满身的血,气息摇摇欲坠。
他抬起眼,这一刹那,已经是满头花白。
“你受伤了……”相里鸿望着相里飞卢苍白的面色,“伤得很严重。你可……还有余力?”
此时此刻,别的什么话,都已经无需再说。
他亦是强撑着呼吸,伸出手,将青月剑递过去,垂眼看着自己指尖的因果线,连接的另外一个方向:“不是一个,是两个,你一定也察觉了,所以这么着急地赶了回来,是不是?另一端,我已经用一个法阵束缚住了,我们现在赶过去,马上能够将那东西制住。”
“师父……”相里飞卢哑声说,“艳鬼已经为我所杀。艳鬼所承认,只有两个人。”
“那这因果线……”相里鸿坚定沉稳的眼底,此刻也浮现出了一丝茫然不解。
雾气渐渐地淡了,半年以来,青月镇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仿佛能够渐渐望见曙光。
越往镇外走,雾气越淡,只是雨一直没有停,豆大的雨水打在人身上,几乎在苍白的肌肤上激起一阵疼痛来。
此时此刻,比大雨的冷头更加疼痛钻心的,还有随时随刻被法阵灼烧、被法决禁锢、折磨的。
兰刑被绑在法阵中央,只能勉强跪在地上,脊背因为法阵压着无法直立,而他却一直在用力挣扎,想要挺直它,以至于背后勒出了血痕。
他感觉自己是发了病,浑身滚烫,钻心入骨。
但此时此刻,他终于不用再紧绷着身体支撑自己站起来,除去脊背习惯性地强行挺直,他任由剧烈的疼痛将自己完全包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漆黑的眼底映照着无力的天空,如同看着空白的坟墓。
第26章
“救我……”
那个空白的箱子仍然在他旁边, 一起经受着大雨洗刷。阵法缓缓流动,他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坠落,混入雨水中。
明明都是水声, 但他却能无比清晰地分辨出自己血管中血流涌动的声音, 还有锐器扎透骨肉的响声,暗红的, 温热的血液, 滚过冰凉的刀尖。
“救……我。”
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但两次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他却闭上了嘴巴, 漆黑的眼眸里望着雨中的远方, 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着, 像是即将熄灭的灯火。
“泥泞中的虫豸, 也会有羞耻之心么?”
过了不知多久之后, 黑影熟悉的声音出现了, 不带任何感情, “我本想等你叫我第三次时出现,但我并没有想到,你已经准备赴死。你不想死, 却可以因羞耻而放弃或者的机会,我觉得很有意思。”
兰刑看不见黑影在哪里, 但他仍然笑了起来,笑容有点冷,带着一些无所谓的嘲讽:“我没有东西可换给你了。”
“我明白, 但你这样的羞耻心,令我很感兴趣。如果不是这样有违因果,我会帮你一把。”
“呵呵……”
兰刑仍然只是笑, 望着雨中不知名的远方,不打算回答,只是静下来感受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活了这么多年,无数次从死亡边缘挣扎着回来,但他如今这个死法,未免也有些可笑。
天边隐约有震雷声,那是天怒的声音,与他相关,也与他无关。
他的眼几乎看不见面前的这个人设,应该说,他这双眼睛,几乎没有看过这个人间,他一辈子都在看他这半生的走马灯。
——“兰家幼子生出来了,天生心悸,就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执行人血脉。”
——“这种人,飞升天界已经不可能了,倒是还可以用一用。那些……不利供奉的事情,就都交给他去做吧。”
太阳界,太阴界,阴阳游走,冰火两重,是两个极端。
他总是疲惫地拖着行囊,拿着自己的法器,活在凡人的愤怒和诅咒里,回去之后,活在羞辱与谩骂中,在阴冷的房间里慢慢入睡,小心翼翼地收着那些几年才会出现一次的供奉,或许还是凡人烧错了香。
凡人是如此虚伪,当幸福降临的时候,他们欢喜鼓舞,用最好的金银折成元宝,做好蜡烛,对着群星上供奉、发愿,当灾厄降临时,他们便诅咒神灵。
在仇恨、痛苦、恐惧、怨恨、嫉妒中游走的人,是钻在尘埃里的低劣的虫子,被灰尘泥水沾染,上天从不眷顾。
上天如果要眷顾,也只能是因为对那些尘埃的惩罚,而并非是出于对那虫子的爱怜。
滚滚雷声起,阵法越来越强,已经开始,便已经无法回头。阵法里七七四十九根镇魂钉,能够碾碎一切神魔妖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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