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引仍在黑暗中独自行走。
黑暗无声静寂,哪怕是零星细微的声响,也不曾有过。
仿佛在这样的黑暗中。
无声即是有声,近似死寂的宁静,正意味着永不停歇的喧嚣。
在这黑暗里行走,痛苦便如影随形。
它不会让人感觉疼痛。
却是附骨之疽,无可抹消。
也许这没有尽头的黑暗中,没有终点。
无论行进多少个日夜,这无声无息,难以觉察的昼夜更替,也不会让尽头出现。
他依旧昏昏然,又浑浑噩噩。
他开始反复思考从不思考的问题。
我是谁,又为何会在这里。我因何而诞生,又为何不能离去。
——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21.
答案就在衡瑶光的手上。
在谌引的剑鞘里。
重叠竹影投映,屋中一片青青。
光落了进来。
就先落在衡瑶光低垂的睫羽,泛光的指尖。
剑鞘是红的。
剑鞘已经陪伴了谌引许久许久。
它或许也诞生了属于自己的灵识,从不被人所知。
又或许它依旧只是一件物品,一个不会诞生灵识的顽物。
但无论剑鞘是否诞生了灵识。
它都藏着谌引的秘密。
——这份秘密。
衡瑶光的指尖落到哪里,剑鞘就会将秘密推往相反的地方。
说它有灵识,它却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说它不曾有,却偏偏固执地要去隐藏真相。
普天之下。
拥有秘密的人何其之多,知晓此等秘密的人,却少之又少。
趋近于无。
衡瑶光的指尖越落越近,他一停指,食指便贴在了剑鞘的尾端。
绯红的剑鞘,白似霜雪的手。
他最该握剑,剑鞘也未必不知他极适合。
衡瑶光叹息着开口。
他说:“不必防我,我借用这里,只是为了请一物来帮我。”
22.
众生万物行于虚无,游走天地之间。
唯一可容纳万物又成为万物的,便是天道。
要让天道避过混沌的耳目,只可借这把曾被天道用来掩藏煞气的剑鞘。
当天道睁眼于鞘中。
衡瑶光并未与这个近乎癫狂的天道多做寒暄。
他只道:“谌引应该是受混沌影响,从而跌进了虚无之无。我需要你帮我将他唤醒。”
他开门见山,难得的很。
天道在剑鞘里懒懒摆动着周身汲取来的力量。
它颇有些闲情逸致,急切又热烈的,想要让衡瑶光多与它说两句话。
天道便没有立刻应答。
天道说:“何必在刚见面时就说得如此生疏。我才在混沌之地咬下了混沌的一块煞气……不得不说,它比从前更强大,也更虚弱。想来若是我不出手,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惜啊,吹又生的永远都是野草,它既然名为混沌,就注定了要消亡。”
“我寻你来,并不是要听你对混沌做了什么事。”衡瑶光答它,“你唯有将他唤醒,我才会有心情帮你得到这天乐界界主的秘密。”
天道循着这话埋怨起来:“说你与我生疏倒不是胡说,你看看你,我不过多说两句,你就如此冷冰冰的。昔年在虚无之中,你可并非此刻态度。”
这番话说至此处,本应落得尾声。可天道话锋一转,忽然慢悠悠道:“瑶光,放不下是人生大忌。从前是,现在是,但最好别让将来也是。人之躯壳,不如盘古可开天辟地,人之神魂,不似鸿蒙浩瀚无垠——我名天道,尚不可教乾坤扭转,万物不灭。你只是人,又能如何救得天地?”
衡瑶光垂着眸看鞘上的竹影。
他淡淡反问:“以如此态度与我说话的,究竟是天道,还是你自己?”
天道笑着应“还能是谁?”,又似不死心般发问一句:“你又是何时变得如此偏爱一把剑?”
23.
这也许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也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天道的癫狂,早已在它受混沌侵扰之时,就愈演愈烈。
可天道如此发问。
语声像是宛似旧友般诚恳贴心,不闻半分算计阴谋。
它问着,就仿佛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问题。
衡瑶光在看剑鞘。
剑鞘仍在他的手中。
然而他抬起眼帘,一瞬即是惊鸿掠影。
衡瑶光答的是:“人心可如铁石,难道剑,就长不出一颗人心?”
24.
天道并不能在鞘中停留多久。
它越脱离混沌的注视,就越易引起混沌的忌惮。
它疯癫得很。
但如此疯癫的天道,却还是执迷着要灭除混沌,将世间一切邪祟消尽。
说它疯狂,它为之疯狂的,偏偏是这人世。
唤醒谌引之前,天道对衡瑶光说:“只要它接触混沌越久,就越易受到混沌的影响。当积压于体内的煞气被全数激发,它将会毫无理智,彻底化为从前那把凶剑。”
“你们的宿命皆是如此,你要握着剑来混沌之地,助我灭除混沌,而这把宿命而来的上古凶剑,却一定会因混沌之气而彻底苏醒。你不得不如此,它也必然会被折断。这就是宿命,为了这世间,为了这天下,你们避无可避,也无需逃避。”
“我此时将它唤醒,你需牢记,我想要你所做的事情。”
衡瑶光只道:“已然走到这个地步,我听或不听,都是如此。”
天道默了片晌。
天道说:“我大概已经知道这天乐界主身上藏着什么,不,应该说,我们都已经知道他身上藏着的,是混沌之气,混沌的一部分神魂。”
“我在距离此处千里的一处山洞里,布下了灭除这神魂的法阵。你需要将天乐界主带至此地,施法启动这个法阵。以你之力,灭除混沌这一小小的神魂,不费吹灰之力。”
衡瑶光却先问:“那天乐界主会如何?”
天道低低笑着,应了声:“好生善良的问题。”
——“你放心,我保证……不会有一个人死。”
一语落音,如惊雷渐尽。
25.
谌引在无尽的黑暗里走了很久。
他不知疲倦,也不会感觉到累。
他只能看到前方的黑暗,黑暗之后仍旧是黑暗。
不见光亮,没有声响,就连自己是否有呼吸都会逐渐被遗忘。
他开始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这黑暗的世界就摇摇欲坠起来。
好像一直有人蛰伏于此,只等着他彻底失去自我,失去所有的意识。
再晃动着这片黑暗,让他滚落进更可怖的深渊。
他浑噩着,头脑剧痛无比。
那般疼痛,让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悲伤痛苦,都似汇入了江河般,发疯似的汹涌澎湃。
已然不知该扶着头,还是捂着逐渐积压发闷的心口。
这昏昏沉沉的世界。
黑暗得很。
谌引这般想着,耳边却突然响起零星细碎,堪称于无的声音。
他匆匆抬头,循着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
黑暗是没有尽头的,他走了这么久,早就有此觉悟。
可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却裂开一道缝隙,映进来一道金黄的光。
谌引缓缓向那道光走去。
光的背后会是什么?
他怀揣着疑问,伸出手,似推开一扇象征着尽头的门。
然后他在光芒里闭上了眼睛。
26.
谌引极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最先看到的,还是刺目的光。
与那没有尽头的黑暗全然不同。
他半是解脱,半是庆幸地转过头,想看看周遭是否依然是黑暗。
然后这一眼,他先看到了如霜似雪的手腕。
白得惊人,却让人不舍得移开视线。
谌引想,这双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顿了顿。
谌引又慢慢抬眼去看。
这一眼,他看见了衡瑶光蹙着的眉,幽幽如深渊的双眼。
谌引猛地从竹榻上坐了起来。
他慌忙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睡了多久?我没有耽误你什么事吧?林界主去哪儿了?”
一边问还一边在榻上摸来摸去,试图摸到一件衣服假装自己真的只是睡觉。
当然。
他的衣服齐齐整整,没有任何需要再穿戴的地方。
衡瑶光也道:“不必装了,是林界主送你回来的。”
谌引一怔。
他扭扭捏捏道:“其实是误会,我知道,按照我们的关系呢,我出门偷偷见别的男人,这样不好。但是林界主毕竟是我们的目标,我也是想着多为你打探点消息。”
衡瑶光便问他:“那你打探到了什么?”
谌引:。
“没有,”他垂下头,“我还没来得及问,我就先昏倒了。”
谌引又突然抬头,急急道:“我在晕过去之前听到好多莫名其妙的话,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什么意思?”
衡瑶光沉默了一会儿。
“不必。你所去的地方,是虚无之无。你身为神剑,混沌自然与你相克。它厌恶你,想要将你拖入虚无之无,毁灭你的神魂,这便是你见到林其渭后,陷入昏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