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把这里当成旅店了吗,他像个客人。百谷心里不高兴,也没资格说什么,不乐意给他示好。甚至觉得津滇就是要故意吊着自己,一会儿要走,一会儿要留,一会儿半走半留,这是用什么手段呢?
他活了那么久,手段也是多的!
他像在等自己主动,哼,才不去呢,当初刚见面就急着抱欢,那股劲儿上哪了,必是不愿看自己满面愁容,换找别人春风得意了。
不……其实不在意他找什么人,走了就是走了,没了他,自己过的不也挺好?
百谷心里乏闷,像有人用牛筋抽他,告诉他一点也不好,而岚间教课更是乏味。
“天道天道,你可知‘道’的具象是什么?”
“不知……”
“是我们。”
岚间压根没指望百谷会答,用他那副没有起伏的声调和冷淡的表情照本宣科:
“是浩荡高德。而德的本意,是万物其理,再解理,是万物本性。理,正也,德,善也,道,承其上,顺其心。所以脱去凡骨,以心炼魂,并入天道……”
若不是雾野之神从外面带回几只可爱水虎养着,百谷能随时抚摸它们油亮顺滑的皮毛,他就要睡过去了。
“……由此看来,单单只求长寿不老于天地有何益处?是人之短见罢了。真享万古无疆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再谈,你觉得是神通广大者居高位,还是德行具足者居高位?”
百谷顺口:“德行……”
岚间:“不错,求道是伊始,行道是远途,有德才可积累善功。众仙本无地位之别,但我等水神甘心服从白沃大人命令的理由,也是虚心仰德。”
百谷昏沉中突然听见父亲的名字,猛然清醒:“咳,是啊。对了,我爹凶过你吗。”
“那是自然……不,这跟性格无关,只与秉持有关,持定在己,不受万物变迁而变化。况且你现在既是我的学生,就不可打断先生。”
百谷见他严厉,就又缩回软塌塌的一坨:“哦。”
“太初之道,守而勿失,成仙不为满足贪念,也不为妄想,每日思索天道……”
这些话听了有大半日才结束,百谷更倦怠,无趣地给水虎揉耳朵:“唉,岚间,你说的这些,跟我突破飞升有什么关系哩?”
“怎么能没关系,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
岚间有些恨铁不成钢:“因我猜你现在无法勘破最后一层的缘由,是对大德悟性不够。”
“哦,对大德……”
百谷重复着这话一愣,挺起腰板:“嚯,你骂我缺德呢?”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了。”岚间作出要解释的样子,手停在半空想了想,“好像简单来说是这样。”
百谷倒提着水虎的两只脚站起来:“什么先生么,下学吧!”
岚间漠然回斥:
“生气了?摒除心中七情六欲,虚虚实实,对你也有好处。”
百谷听见这话更要反驳:“九鸩讲的是巧力,你讲的是德行,津滇却说根本不用禁忌情/欲,你们行的完全不相干,怎么升的仙?”
岚间抖开一把竹片雕的扇子,白发依风而动:“提醒一下,我和津滇生来就是。”
百谷气笑了:“对呢,九鸩也是走后门来的关系户,就我要自己努力了。”
“哦,你这秦二世就不叫关系户?”
“我若早知道自己是秦二世,还能在上山时叫你嚣张,不早踩在你头上举着火把跳舞?”
“你飞也飞不起,还指望踩我的头,不如踩我的脚呢。”
“好啊,看脚!”
两个人马上嚷嚷着踩来踩去了。
一会儿,从外头进来个高大的男人,他皮肤从病色重新晒深,身体更加强壮。腰上新绑了众民献给“本主”的三色三灵巾,挂着眼熟的酒壶,颈上也多了三条用珊瑚,玛瑙,银牌串成的精致银链,银牌上刻满了新的名字。
这人站在遮天蔽日宅的院子里听了会儿动静,就纵身跃上高处的阁楼推门而入,毫不嫌弃地抓起一块盘中剩下的柿饼吃了。随后用一双俊眼扫向里屋,露出新鲜神色:“怎么是你俩在打架,谁赢了?”
百谷正扯着岚间的衣襟不叫他动弹,这时抬起头,见津滇站在一盆茂盛的昙花旁,随意地舔着手指尖上薄薄的柿饼霜——百谷却想,他的指头是甜的吗,我也想尝。可惜被岚间趁机踹了一脚,“嗷”地声撞在地上,把围观看热闹的水虎砸得落荒而逃。
“来得正好。”
岚间打理着衣摆,打算走了:“百谷离成仙仅有一层,你来教吧。”
津滇诧异:“这不是很好?为何要退。”
岚间哼哼,似乎脚背很痛:“因为我打架输了呀。”
岚间拂袖离去,背后飘带也愤愤昂扬,他却带不走水虎们。河边长大的小家伙见到津滇像疯了一般,窜到他脚边嗅着,有两只正在努力顺着裤管往上爬。就连百谷抱着的那只,也使劲儿从怀里挣脱出来,吱吱叫着扑向了河伯所在。
津滇笑着接住:“哈哈,你喜欢我?真喜欢我?”
这话问得百谷心里一突,抬头才看到他问的是水虎,便只好难为情地扭头看昙花,装作没看到。
耍到了人就适可而止,津滇取下酒壶自饮两口,便与他说:
“我是早该来帮你的。但想起九黎寨声称是蚩尤族人之后,他们也许有办法恢复短生天,将白沃的一部分灵带出来,便到处打听了一番。”
百谷急忙问:“可有眉目么?”
津滇摇摇头,将手里最后一只小肥墩丢给百谷玩:“你还好么?”
百谷就干涩地应声:“嗯。”
津滇过来挨着他坐,习以为常地胳膊碰着胳膊,腿挨着腿,把百谷手腕上一圈圈的银环贴暖了,一路热到手心里,黄玉戒指也烫热了。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百谷就好像被热水褪毛用石头压着的板鸭,被捕快逮到游街示众的贼,心里光秃秃地发慌。一些决心,发的誓言,在这些接触里就变成了废话,变得无足轻重。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没出息,没出息……
好在津滇起了话头,问他洙尾近况。
百谷一板一眼地回:“哦,他还在睡,肋骨都已长好了,恶煞式微,或许不多久就能清醒。”
津滇点头:“等血泉的力量完全退去,他会重新变回幼年模样。”
“是小蛇吗?”百谷喜道,“那样更好,把他送去学堂里念书,天天背文章,背不好就打脑袋。用尾巴卷着笔写字,写不好就打尾巴。像我爹对我那样。”
“这规矩甚严,但谁乐意教条蛇写字?”
“你弟弟?”
“也是,他俩看着就是会互相折磨的样子。”
百谷咯咯笑起来:“是嘛。”
水虎在百谷手里不老实,扭动笨拙肥胖的身体扒住津滇的肩膀,把百谷整个人带倒在津滇身上,状似无比亲密,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百谷只好假装生气地打它屁股:“你不听话!”
“莫急,它是想求我点化。”
津滇一摆手,从昙花盆旁边的地上裂出一道多石的淙淙溪流,一直裂到窗台,仿佛他是截了一段小河置在家中。游经这急弯的鱼活蹦乱跳,争相跃出河面赶路,水虎们看得眼睛发直,见了鱼就忘了津滇,当即拔腿就跑四处抢吃。那鱼越吃越多,从上游流来堆得冒尖,眼见鱼群要把水虎淹没了。
津滇看了会儿,说:“养这东西要趁肥一点再剥皮,皮毛又油又亮,做冬衣穿暖和。”
“剥皮?”百谷见他好似是认真的,赶紧说,“可不行,活的多好玩呀,它们还是会浮在水里洗脸呢。”
“你很喜欢?”
“是呀。”
“那你还喜欢我么。”
话题突然转到这百般不想谈的事上,百谷就没担当地泄气了,浑身硬邦邦的。他在神明的注视下吞吞吐吐:“什么意思?”
“你从不问我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你还在乎我么?”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回来许多次,你一句也不问。”
百谷本能上要示软,但心口堵着,就气急败坏地找借口:“你可以跟我讲呀,你不讲,还以为你不想让我知道哩,我若多管闲事自找没趣,你不会更嫌弃我?”
“我也有没信心的时候。”
津滇看着那伙水虎原形毕露,从小巧的嘴里伸出尖锐的牙齿给青鱼开膛破腹,撕扯内脏,吃得满河鲜血淋漓,黑白相间的皮毛都染红了。
“这一阵子,多了十万人信奉我,可只要有一时想到你,那一时我就没了信心。”
津滇自嘲了一句:“还好这十万人都不知道。”
百谷心里更不是滋味,把嘴唇咬得生疼:“这十万人可真傻。”
“是啊。”
津滇低沉的嗓音轻轻诉说,“我也想等着看看你是否会记挂我,也想看看对你而言,我到底是谁,是傻子么?”
水虎狼吞虎咽地吃饱了,它们在地上摊开四肢揉肚子,揉完肚子揉眼睛,清洗胡须,又变回可可爱爱的宠玩。
百谷被噎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像问他,又像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回来,先前的决定就作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