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才能与人相见。
百谷被吹得浑身发冷,掐着手心思来想去:寻常野兽怕火,这只却全然不畏,勇剽非常,难不成是白天说了不敬畏岱耶的话,让它来寻仇么?百谷打了个喷嚏。
他是杉弥的弟弟,怎么也沾了点仙气,总不能被头畜生给困死在外面,遂把心一横,朝那寒林野火的影儿往回返。
野鸟巡林嘤嘤凄凄,从山上落下来夹雪星的风嗖嗖簌簌,百谷上下牙打颤地进了营地,看到豹子不仅没走,还就鸠占鹊巢伏在火旁嚼得牛肉香着呢。
见他回来,一脸诧异像在问:怎么不跑了?
百谷披着毯子,一人一兽尴尬对望。
“喂,打个商量。”
他佝偻着身子,同野兽低声絮絮:“让我过去拿件衣服,就搁在你爪子底下。拿了就走,你……”
百谷刚伸出一只脚,豹子“腾”地站起,咧开吃得沾满血水的大嘴,胡子跟着颤起来。
“哎,”百谷赶紧缩回来,蹲在地,“衣服,懂么?”
豹子舔了舔嘴巴,好像在回味。
“好吃吧,”百谷问它,“你吃的牛是山下的人要烧给杉弥吃的,你吃了贡品了。”
豹子只觉得好吃,听不懂什么是贡品。
雾野之神早在百谷身上设了法术,听见求救便依他呼唤遥遥行天飞来,绕过山水几嶂,落地时额上出了薄汗,气息不匀,却见一人正趴着跟野兽说话。
“这山上神仙众多,你就不能懂个一言半语?岚间飞来飞去没顺手给你做个点化么?”百谷撺掇完了蛇又去撺掇豹子:“嗨,他是个懒神,人来了你就挠他,从背后扑上去……”
岚间上前踢他一脚:“对着野兽发什么疯病。”
“啊!”百谷吓得扑倒:“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背后骂我的时候。”
“那早骂你不是早来了?”百谷搂紧小毯子:“快赶走它,我要拿衣服。”
“不是喜欢跟野类说话么,先让你说个够。”
“冷……冷!你快!”
“……”
豹子果然畏首于岚间的气息,跑出几步夹着尾巴逡巡,又舍不得那一头刚猎下的新鲜食物,对着人发出一声弱小的叫声。岚间朝雪豹抬手,示意它不用走,野兽才安心地过来继续吃,不时看一眼瑟缩的青年,仿佛也把他纳入了餐盘中。
岚间收拾着百谷脱下来的衣服,一样样扔给他:“你对津滇也是这脾气?他何时喜欢这种人了。”
百谷的脸都冻僵了,舌头也是冰凉:“哈以前喜翻谁。”
“谁知道。”
百谷偎在篝火旁蒸手脚,看豹子自顾撕扯着死牛的皮肉,到吃得掏空肚腹就拖走余下的,连块骨头都没剩,小蛇只好舔了舔地上的血水饱腹。岚间坐在一旁吹着三孔埙,低沉的乐混合在浓重的血腥味里像一种凄凉的送葬仪式。
“你整天去哪里。”
百谷突然问他:“冷清的山上哪里景色这么好。”
“于人冷清而已。”岚间道:“于物不是。比方这雪豹,天天在岩石上跑几十里寻羊寻狐,虽然艰难,但比圈在村里的猪快活,你小看山的生机了。”
百谷还是冷,盘成一团发抖,此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寻常潮湿的朦胧的神此刻被一小丛火烤干,无限地真实起来。
“猪不快活吗?”
岚间把篝火上的汤盛在碗里递给他:“吃吧,乐意做猪就做,指不定我兄弟更喜欢猪呢。”
“你为什么恨他?性格一生下来就不合,不也做了许久的兄弟吗。”
“……”
百谷小口喝着热水打量他,肠胃逐渐舒缓了,开始想起一些储存在心里的事,但对方脸上写满了不想回答的冷漠,百谷便转而问别的:
“岚间,你在地上这么久……嗯,知道什么颜光常驻的法子么。”
岚间听多了这种凡人的痴语,打发他赶紧睡觉:“别想太多,做个好猪,想要的梦里全有。”
“诶!”百谷拉住他:“若有修仙道法告诉我吧,我,我不想……早早地跟他分开。”
“别碰我。”岚间收回手来:“明天早起陪你赶路,暂不出去了。”
关系看起来并未改善。
山下的夏已尽了,山上更是北风紧凑,日后雪花零星四起,顶头是十五丈二十丈的入天松柏,低枝落满细碎冰雪,高枝参入云雾。牛不在,岚间就帮他拎着包袱走,路上既沉默又枯燥,百谷终日不得开口,都要无聊病了。
“小洙尾,你看那个人。”百谷对着怀里说:“记得长大了就绞住他,记得哦。”
“最好缚结实了,”岚间木着脸说,“免得你还没被豹子撕碎我就赶来了。”
百谷想起他至少是救了自己的半条命,就老实下来暗暗嘟囔:“我当时已经打动那豹子了……”
岚间瞥他:“用你的猪言猪语?”
在下午歇脚时空中传来一声尖锐长啸,百谷望去,是那只巨鹰徘徊旋圈,边做一长两短的鸣叫。
“咦,它是叫你么?”
岚间仰头观测,见撬山客讯号已出,遂拉着百谷改了方向:“放下行囊,先随我去另一侧办事。”
“如此……但别抓我这么紧……”
“此路险峻,若摔下去还能拉你一把。”岚间在他眼上一划,“走。”
脚下雾魄雨魂敛聚,云凝成索,踏之其上有如平地结实,面前雾霭收尽,劈开一望无穷的松柏,目断处万峰皆出,纵出凡尘,甚明晰。百谷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好似被打开,跟上岚间一路疾行。
绕转至它岭,见对面山顶上有几人手持长矛身背长弓行走,不时蹲下查看碎石和土壤,似有搜寻目标。
“撬山客。”
岚间说:“看见了么。”
百谷仿佛有了千里眼,崇山间的草木尽收眼底,他仔细看了一会那些人的装扮,好奇说道:“不是些结队的猎户么?”
“猎户走不到这里。撬山客是为搜集山间灵魄而来,截断地脉,吸取灵气……”
岚间说到这里一顿,看着百谷:“你问我世上可有延年之策,此种算为其一。”
百谷睁大眼睛:“那,那我……”
“山虽是灵山,但地脉难寻。”岚间看回去,“不开山凿洞便万年不得。所以他们改用另一种方便的法子——杀了山神的使者,雪豹。”
百谷心一触,抬眼继续观看那几人动作,他们果然发现了野类经过的脚迹,蹭痒时留下的毛发,几句商议后,就开始解开武器涂上麻药。
“取其心,炼制成丹磨骨服下,可得灵魄之一二能力。但对他们想要的命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岚间道:“所以他们要杀许多。”
雾野之神甩袖,山间大雾接天连幕罩下,扩展全境,如倾海之仙境。碰到那几人的脚下便引出一条弯路来,把他们从道上带离,设计带进悬崖,雾就成了陷阱。
“慢着!”百谷抓着他胳膊:“别,岚间,你是要杀人么。”
“这种人杀之又如何。”
“人畜有别,人的四条命可比豹子一条命?”
“你晓得前日的豹子为何把牛拖走?”岚间道:“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还有三只不敢靠前的小豹子在等待分食。母豹一死,三个还没学会捕猎的孩子就会被饿死。这山间,终究也要变得真正无趣了,我不舍得它变得落魄。”
百谷愣了一会儿,看那几个撬山客越走越歪,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已经踏上不归路。
“所以你是为了山。”百谷摇头:“你是为了岱耶吗。”
岚间一听这话就把他的手挥开,少有波动的面含着怒气:“别像津滇一样说大话!夜晚的黑暗是为了掩护熟睡的人,我隐匿苍生也是为了它们的平安。你呢,百谷,你是想像他们一样求长生才劝我的吗?”
第31章
你必不得长生。
闻此决音,如水爆轰震,百谷垂下了拦阻他的手。
在茶园的一晚他做梦了,手背的皴肤如树皮,又摸了脸,干枯得扎手;两腿弯曲只能拄着木杖前行,所有认识的人就在周围,却好像看不到他。
只有九鸩哥过来搀扶,看着他说道:“老先生,慢些走。”
他醒了,吓得胆寒,又恐说出来平添九鸩烦恼,加增愁绪。
自己能活多久,不是茶神说了算的。
自离家后朝坡夕涧,爹和妹子远走他城不知境况,这一大一小有无受到村民威胁,又知不知白水寨被毁的消息?爹年纪大了,能在那城里做什么活计呢。日子在换盏之间逝如烟水,脚下洪流翻腾,在蹉跎间须臾成衰,与世相绝,哀逝于异乡。
隔山是人间笑语,叹我华发早生。
岚间毅然地要将撬山客摔死,百谷不忍视,咬牙垂目,不久闻得背后几声惊慌叫嚷,响声速速地由近及远地坠落,直至谷底,很快又恢复了这片山脉的广意寂静。
神要杀人,便是极快极快地取人性命。
灵魄每两百年孕成一丸,数目有限,嵌于地脉,以镇万象;地表走兽与植株承此灵魄亦可得机缘成道,化人修仙,护百姓登天阁,于是神人物三者以此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