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有人要毒害他,那鹅又死状甚惨,卫刺史心中当然怒火高炽,却不会失了理智完全只偏听一面之辞,脸色铁青朝大姨娘发声问道:“宛晴,夫人所说是不是真的?真是你下的毒吗?!”
除了大姨娘之外,在场众人当中脸色最难看的就数卫桂。
她先前病了一场刚好,坐在那里摇摇欲坠,听到父亲逼问大姨娘,越发像是一枝在风雨中飘摇、随时可能零落的花。
不、不……姨娘素来胆小的很,几次三番劝自己放下仇恨、对卫渊退让容忍,又怎么会忽然要为漓儿报仇,甚至不惜谋害父亲去嫁祸卫渊?
母亲又为什么要指认姨娘下毒?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
大姨娘慢慢抬起头望向卫刺史,形状秀丽的眼睛里一片枯槁死灰,如同涸竭深井。
在她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在她以良妾身份抬进府中的时候,曾经热切的倾慕过卫刺史。
卫刺史那一年还不是刺史,少年得志的才貌仙郎,能够满足所有闺阁女儿的梦。
虽然是妾室,但做了他的女人,想着怎么都能衣食无忧、安稳的度过一生。
主母那时候是张茂娘,因为三年无出,卫刺史受家中高堂长辈所迫,才先后抬了她和二姨娘过门。
张茂娘性情骄纵,又对抬妾进门这件事不满,经常对着她和二姨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卫刺史私底下哄了又哄才能好,张茂娘在的时候,她跟二姨娘在府里只是摆设,从没近过卫刺史的身。
她那时候心里很讨厌张茂娘,真心实意的觉得张静娘可亲又平易近人。
现在想想,她进门后张茂娘除了给些气受,到底没对她怎么样,也从没真正苛待伤害过,那些拈酸吃醋的小性子都放在明面,清清楚楚。
反倒是平常吃斋念佛、看着怜老悯幼的张静娘,害了她的漓儿,眼下又要将她逼向绝路。
“是,是婢妾。”大姨娘望着卫刺史,听到了自己麻木的声音。
“不,姨娘,不是的!”卫桂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大姨娘面前,泪如雨下,“姨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不会的!”
“你快跟父亲说清楚,不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啊!”
大姨娘将脸微微侧过去,不看卫桂,也不出声。
这是她的命,自从漓儿死后,她就已经认命。
只要大小姐将来能顺顺利利的出嫁、平安顺遂,她就什么都不求了。
卫桂虽说年轻没经过事,容易被人利用,却并不算傻。
她之前被卫夫人暗示去寻卫渊的茬,在荷花池里游水游到晚上,最后来找她、带她回家的却是大姨娘。
那个时候,她终于明白了真正的亲疏之别。
碍于礼法规矩,她虽叫卫夫人为母亲,叫大姨娘为姨娘,到了关键时刻却只有亲生的那个会心疼她爱护她。
泪眼朦胧中,卫桂望向旁边的卫渊。
只见他穿了一袭款式简单的湖蓝绸褂,衣角以及领袖口暗绣竹叶纹,露出的脖颈和手指干干净净毫无赘饰,弱不胜衣的靠坐在轮车上冷眼旁观,冰雪般的面容一片止水无澜,甚至带着几分慵懒之意。
除了那不似人间的容貌,卫渊乍眼看上去只是一名身患残疾、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
但卫桂亲身经历过,清楚知道这人的心思手段,是如何诡谲而深不可测!
经过之前那场夜泳,她病了一场,心里实在是怕极了他,本来已经打算对他敬而远之,再不要有什么瓜葛纠缠,连在宴席上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但卫渊当场识破壶中毒酒,如果眼下要说有人知道真正的凶手,有能力救出大姨娘,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卫渊!
卫桂忽然转身跪下,膝行来到卫渊的轮椅旁,磕头哭道:“二哥哥、二哥哥,求你宽恕妹妹之前不懂事,冒犯了你,求你出手救救我姨娘吧!”
卫渊垂眼望向脸上涕泪纵横的卫桂,淡淡开口:“大妹妹起来吧,我救不了你的姨娘。”
大姨娘听到卫渊的声音,扭过脸去看他,只见他继续说道:“人若想获救,必先自救。她自己都承认了毒害一事,你让我怎么救?”
听到卫渊这番话,大姨娘原本枯槁死灰般的干涸双眼,忽然涌上一层泪水。
自从二公子这次回府,大姨娘看得清楚明白,他就从来没在卫夫人那儿吃过亏,卫夫人也从来拿他无可奈何。
如果是二公子、如果是二公子愿意出手对付夫人的话……
卫渊朝大姨娘抬了抬下巴,问:“你,甘心吗?”
简简单单四个字,音若清磬落春风,却宛若一支利箭般瞬间穿透了大姨娘的心房。
她还有大小姐,在这世间还有指望,能活下去,谁又真正想赴死?
“婢妾不甘心,当然不甘心!”大姨娘泪流满面,用尽这一生的勇气,豁出去嘶声喊着,“如果甘心,几天前就不会在分发给二公子的柴火堆里,偷放那张提醒的纸条了!”
“婢妾原以为夫人想要毒害的是二公子,没料到竟是老爷!!”
大姨娘神情激动,伸手指向卫夫人:“那壶毒酒,是夫人身边的木莲嬷嬷,让婢妾端过来的!!!”
被大姨娘用手指着,卫夫人瞳孔骤缩,心中大惊,她没想到一向怯懦、如泥人般任她拿捏的大姨娘,此刻竟然胆敢当场翻盘!
要知道当初卫漓之死,大姨娘做为亲娘心里面是有怀疑的,她只稍微施舍些好处,又拿卫桂暗示威胁了一下,大姨娘就连个屁都不敢再放,每天仍然跑到自己面前晨昏定省立规矩,不敢有半分耽误懈怠。
“静娘,你又怎么说?”卫刺史知道卫渊和卫夫人不对付,又见卫渊一语之间就让大姨娘指认卫夫人,逆转了当前局势,不由得暗自称奇。
且不提事实究竟如何,只可惜他的孽障双腿不良于行,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若是能用在朝堂之上……
心中那股怒火,竟由此慢慢熄了不少。
卫夫人见卫刺史容色严峻,立即知道他对自己并无袒护之意。
除了对待张茂娘,他对待府中妻妾,从来就是这样的啊。
张茂娘死后,他也从未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妻子,而是一个称手好用、管理家宅后院的工具。
女儿家,谁不羡慕张茂娘?谁不想活得像张茂娘?
然而她就算最终坐到了张茂娘的位置,也始终是活的小心谨慎,做不到张茂娘的肆意骄纵。
只因工具就是工具,是可以随时撤换的。
你若做的哪一点不周全了,哪一天在他眼里不好用了,自然有别人可替代。
“老爷,今日家宴是由妾身操办,出了这样的事情,妾身确实难辞其咎,要打要罚要杀,全凭老爷作主!”卫夫人跪倒在卫刺史面前,牵了他的衣角哭道,“或者一时情急错怪了宛晴,惹她这般针对妾身,可是妾身冤枉,实不敢担此谋害大罪!”
她这一跪,身旁的木莲嬷嬷和卫鸿也连忙跟着跪下。
卫刺史见她这般作态,暗忖静娘向来遇到只蚂蚁都不忍踩,成日吃斋念佛,确实不像是能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的人。
“木莲、木莲!”卫夫人见卫刺史表情松动,连忙趁热打铁,扭脸望向旁边和她一起跪着的木莲嬷嬷,“宛晴说那壶酒是你递给她的,到底怎么回事?”
木莲嬷嬷不可置信的望向卫夫人,身躯颤抖如秋风中一片落叶。
“别怕,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老爷又向来明察秋毫,必会为你作主。”卫夫人朝木莲嬷嬷温声道。
木莲嬷嬷的手指下意识紧紧抓住膝头处的衣料,颤抖渐止。
……为她作主啊。
忽然想起从前在张家,简陋的院落之中,衣裳朴素的少女眼眸发亮对她说——
“木莲,我要做茂娘姐姐的媵。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去那原本去不到的富贵地方。”
“咱们明面上名为主仆,私底下实则情同姐妹,往后你有什么事儿,我都必定为你作主。”
她那时穿着劣质的粗布衣,一头分叉的黄发用破布条扎起,膝盖肩头等容易磨损布料的地方都打着补丁,双手常年皴裂,充满了憧憬崇拜的朝张静娘点头。
静娘小姐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女子,是拉她出泥沼的光,跟着静娘小姐,一定没有错。
这么多年了,原来这么多年了。
“毒,确实是婢子下在酒里的。”木莲嬷嬷缓缓开口,“却并非想要谋害老爷,而是想要找机会斟给二公子。”
“夫人并不知情,因而这毒酒,误打误撞差点被敬呈给了老爷。”
夫人只管动嘴皮子出主意,这件事从配药到下毒,确实是她所做,只要她将罪名揽过来,夫人就是清白的,并不怕被老爷彻查。
尽管经常被夫人说自己糊涂,不过这样解释,想来便行的通了。
“木莲,你、你为何要这样做?!”卫夫人用手捂着胸口,神情脆弱,似乎随时会倒下,“我、我原以为你是个贴心懂事的!”
“二公子自此番进府后,处处与夫人为难,不敬不孝!”木莲嬷嬷的声音忽然放大,在所有人耳畔隆隆作响,“夫人慈善宽恕不予计较,婢子却实在看不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