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争咳嗽两声,慢慢坐下,抬头仰视站在他身前三米的白树生。他们是生得如出一辙,眉骨如锋,黑瞳锃亮。戎策细细观察,才能看出,白树生的眼窝下生了一颗泪痣,而廷争的鼻翼更宽一些。
“所以,”戎策试图打破沉默,“这就是你戴面具的原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家小白长得也不错。”
杨幼清一瘸一拐走到他身边,戎策忙伸手扶住他。“南绎现如今还存在这样的迷信?双子不祥,同时出现更是噩运的象征。总会死掉一个,或者杀掉一个,”杨幼清望向廷争,后者默然点头,“你是哥哥,所以被丢掉的,是小白?”
“不是迷信,”廷争有些哽咽,“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我调查过,很多双胞胎因为母亲怀胎时没有得到悉心照顾而染上怪异的疾病,生出来畸形或者短命,这才被认为是噩运的象征。”
白树生打断他:“所以,为什么?”
“我们出生的时候,祖父在世,恰巧遇上旱灾,他认为是弟弟招来的不幸,所以不顾父母的反对,要将他投入邱江,”廷争咳嗽地越发厉害,白树生将腰带上的水囊接下来扔给他,他喝过才注意到,破旧水囊的右下角绣着一个“生”字,“但是负责此事的家丁心存善念,将弟弟藏在前往北朔的船上。”
白树生问道:“后来呢?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用另一个身份?”
“几年前,祖父去世,家丁说出了秘密,父亲命令我不惜一切代价寻回弟弟,”廷争伸手将水囊递回去,“就是你。我找到你的时候,才发现你是北朔伏灵司的百户,我不能贸然带你回到南绎。”
“为什么不告诉我?”白树生强忍着激动情绪,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为找到亲人而喜悦,还是因为被蒙在鼓里而愤慨,“我以为我是个孤儿。”
廷争拿着水囊的手伸在半空颇为尴尬,只好收回,继而说道:“我怕你不能接受,我怕有我的仇家找上你。我是在保护你,我一直在保护你。我希望找个合适的时间将此事告知与你。”
白树生望着他摇摇头,说道:“如果你真心想要寻我,不会等到现在。我没读过几天书,但看得出什么是利用。如果事情发展的不顺心,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告知我真相?”
廷争叹了口气,说道:“不是,你听我说——廷争的这张脸本就是我用来挑战各大门派时所用,以少年剑客的身份来到北朔,可以更好保护十一王爷。遇见你的时候,我正跟随王爷游览山水,所以才顺势隐瞒下来,只是没找到契机。”
“曾皓知道吗?”戎策忽然问道,“十一王爷,他一定见过你面具之下的样子,而你假借出公差来寻亲,他同意的?”
“他知道,不过南绎的情报沟通慢过北朔许多,除了他,估计无人知晓我在北朔有一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弟弟。”
白树生将烟岚剑收入剑鞘,一边摇头一边转身向竹林外面走去。戎策难得见白树生这样沉默,担忧地望过去,杨幼清拍了拍他的后腰,说道:“去追他。”
戎策点点头跑向白树生,搂住他肩膀思索着安慰的话语。而身后,杨幼清一瘸一拐走到廷争身边,说道:“我不方便扶你,自己起来吧。”廷争缓慢站起身,杨幼清看着他侧颜片刻,问道:“二十二岁?”
“二十三,秋天的生日。”
“之前以为你会比阿策年长一些,”杨幼清一瘸一拐向外走去,余光看到廷争跟在他身后,“我想和你单独聊一聊,关于明晞府和蛇头的事情——你方才解释原因的时候,理由苍白,隐瞒的痕迹太过明显。”
廷争笑了笑算是默认,说道:“他知道了也无妨,他说得对,不应该瞒着他。监察大人想要问什么?锦春是我的人,但不是我杀的,我不杀人,我只想通过友好的方式,取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皇宫金狮是明晞府还是血侍?”
“血侍,玉佩是最好的证明。”
“苏涣和夜闯伏灵司?”
“只不过是各取所需,抱歉,逼不得已用石子砸了戎千户。”
“黄泉呢?”
“鬼丹并不属于伏灵司或者南绎吧?”廷争笑了笑,“手快有手慢无,我们快一步而已。不过没想到,监察大人的徒弟竟然能毫无阻碍进入鬼市,而且全身而退。”
杨幼清打量他一眼,问道:“你这是准备毫无保留全盘托出了?”
“我需要你们的信任。我是真诚的,为了我弟弟,我们家欠了他太多,我想尽己所能去补偿。”
“信任的前提是无所隐瞒,你若不想继续伤害他,便全部告诉他。”
廷争忽然驻足,望向杨幼清:“你和戎千户,是互相信任的吗?”
杨幼清也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将重心放到右腿上:“他将一切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所以我相信他。不过这并不是对等的,如果你有闲心,不妨告诉他,不要盲目信任的自己的师父。”
“直觉告诉我,他心甘情愿,”廷争低声叹气,“我也心甘情愿相信和保护我的弟弟。”
竹林外,白树生烦躁地将戎策的手从肩膀上拿开,这还是五年来头一遭,戎策斟酌片刻,低声问道:“不习惯?”
“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白树生抓了抓胸口的衣服,他感觉有团火气闷在那里,偏偏发泄不出来,“我从小没爹没娘,天生地养,过一天是一天,倒也挺舒服。但是忽然有天,有人说我是被扔掉的,反倒觉得不得劲。”
戎策点点头,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廷争说是逼不得已,他也想努力偿还。”
“你不懂,什么都没做错偏偏要被人一脚踢出家门。我现在看见他,就像是看到我本来应该有的生活,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不用三岁学撬锁,七岁学盗墓。”
我还真就懂了,戎策心里嘀咕着,他现在算得上感同身受,同样没做错何事,同样被长辈扔到荒郊野外等死。“我也无父无母,老家烧得精光寻根都无处去,至少你大哥还肯来找你,领你回家,不比我好多了?”
“我是孤儿,阿策,你义父是国舅爷。”
“你还有伏灵司,有我们,”戎策不顾他躲闪搂紧他肩膀,“要不然你把这些年来我师父逢年过节送你的礼物全都给我吐出来。就光是上个春节,他多给你三个月的俸禄,我可亲眼瞧见了。”
白树生歪着头装傻:“你说了,那是俸禄。”
“行行行,辛苦费,”戎策拍拍他肩头,“你应该试着接受廷争。有家人在身边总好过无依无靠。”
“接受?怎么接受?”
戎策回忆当初在霖州和二哥打交道的场景,好似并不愉快。又或是大哥,戎策跟他相处更像是跟上级汇报案情。实际上戎策并没有多少和兄弟示好的经验,更多的情况下,是打架。但他有妹妹,亲生的和名义上的:“你可以送他一根糖葫芦?或者纸雕,三两银子便可买得到。”
“就是寿衣铺子门口摆着——”
“不是那种。”戎策看见师父和廷争走过来,急忙捂住白树生的嘴。
“我们到了哪里?”沈景文跟着他活在千年之前的父亲一路走到茂密的山林之中,他能察觉到身后跟着两个小尾巴,便是方才的两个孩子。他不记得自己有个哥哥还是弟弟,亦或是妹妹,但总有一个小孩是他。
族长抬头望向落日,说道:“外面便是人间。”
两个小尾巴被父亲发现,硬是赶了回去,分别之前,小的那个抱住了父亲宽厚的臂膀,眼中含泪。
记忆过于久远,沈景文不再思索谁是谁,跟随族长爬上了高山的山巅。幻境只允许他们走到这里,但是站得足够高,沈景文能将外界的景象收于眼底:“这是……山洪?何时的事情?”
“洪水,大旱,火灾,民不聊生,九州倾覆。”族长眼中倒映出无家可归的难民,瘦骨如柴的男人女人抱着更加瘦弱的孩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奔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是一场灾难、浩劫。
沈景文紧皱着眉头,他虽然读过古籍上的描述,但三言两语的文字远比不上亲眼见到的震撼:“为什么会这样?”
“古有神兽,开天辟地之时由深渊孕育,潜伏人间数载带来无尽黑暗,后被天帝众神镇压与高山之下,”族长缓慢抬头,目光落在乌云密布的天际,电闪雷鸣之中仿佛有一双可怖的巨眼紧盯这青丘净土,“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柱断裂后,此神兽便逃离了牢笼,所到之处,尽是饥荒、疾病、灾害和死亡。”
一声轰鸣的雷声,沈景文都吓得一个哆嗦。他顺着族长的目光望过去,乌云之中若隐若现庞然大物:“他叫什么?”
“相由,”族长长叹一声,“带来灭顶之灾的九头巨蛇。”
第85章 曾经
在戎策第三次试图给他披上外衣的时候,杨幼清忍无可忍将自家徒弟的脑袋按到一旁的石头上:“我在你眼里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
“老师老师,旁人看着你快松开,”戎策蹬了蹬腿,终于重获脑袋的控制权,麻溜爬起来扫扫膝盖上沾染的野草和泥土,“天黑了,青沙道昼夜温差大,我这不是怕您冻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