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皓抿了抿唇,将茶杯放下。青沙道的茶叶味苦,但回甘极香甚至发腻,不合他的口味。等太守和一班师爷来到堂上,曾皓望了一眼观望的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廷争,轻咳一声,问道:“可以开始了?”
“王爷久等。宣犯人,”太守老眼昏花,费了不少功夫才看清卷宗上的字迹,“怎么没写名字?”
“你们也没问啊,”戎策仰身将重量放在脚踝上,像是坐在亲戚家里喝茶一般悠闲,“我叫戎策,佐陵卫伏灵司千户,只可惜被贼人偷了腰牌。这位是我师父,亦是伏灵司的监察大人。”
太守望了一眼坐在高台另一侧的沈景文,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颤抖:“空口无凭,为了保险起见,仍要先行关押,再核对身份。”
戎策冷笑一声,问道:“那赶紧核对,顺便帮我找回令牌——如果觉得毫无头绪,城外三里地有一只戴罪的水妖,对令牌上的镇邪祟符敏感得很,离着几步远都能察觉放在哪。”
沈景文吹了吹杯中漂浮的茶叶,虽然表情毫无波动,但攥着茶杯的手明显更加用力,几乎能看见青筋。杨幼清发现这一幕,侧身低声对戎策说道:“乘胜追击,小白在外面。”
戎策心领神会,后腿用力站起身来,踱步走到高台之下,仰着头望向太守。周围的衙役想要上前,曾皓忽然说:“戎千户是不是查案中发现了什么蹊跷之处,以至被贼人陷害?”
南绎王爷这样一说,看客都明了,这戴着镣铐的人就是伏灵司的千户。这样一来,此案更加有趣,门口聚集了更多的百姓,或多或少,他们都抱着让大地主沈家出洋相的期待。
戎策并未开口,只是将双手伸出,连带着铁链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太守脸上挂不住,命人给他松开,戎策回头对衙役说道:“劳烦给我师父一张椅子。”
太守脸色更加难看,低声道:“拿椅子。”
一切安排妥当,戎策才说道:“不错,我查的是一桩大案,青沙城最近出现了不少一夜痴呆的人,男女老少皆有,更蹊跷的是,他们都在十日后逝世,而且均是理由正当,看不出任何谋杀的痕迹。”
“本官知道,”太守梗着脖子道,“赌坊的老板娘死在自己卧房,而她生前最后见到的就是你。如若你杀了人,即便是伏灵司的千户,也应按照律法处置。”
“这么着急让我进监牢?”戎策揉着手腕,转身向后走去,他的观众从来不是这些官老爷,而是外面站着的百姓,“这人到底是如何被砸了脑袋,不如让老板娘自己说清楚。”
太守一愣,忽然间人群中有人举起手,手中握着伏灵司玄铁镶白玉的令牌。
白树生推着身前的大婶,连声喊“借过”,终于挤到人群最前面:“在下伏灵司百户白树生,太守大人,把这栅栏挪开呗?”
太守尚未说话,人群忽然闪出一条道路,不断有人惊呼“是她”。衙役也是一脸惊悚,哆哆嗦嗦搬开了栅栏,丝毫不管太守是否下令。死而复生的老板娘,正穿着绣花的红鞋,一步一步走入公堂。
戎策转过身看向沈景文:“三少爷如果不喜欢热闹,不如关上门,咱们商量着解决这件事。”
“巧了,我不喜欢。”
衙门的大门关上,围观的百姓被挡在外面,连带着因没挤进去耷拉着脸的廷争——北方人连二八年华的姑娘都比他高一截,实在是挤不动。
老板娘在高台之下站稳,慢慢悠悠屈膝行了妇人之礼,举止丝毫看不出是丢了心智的痴人。杨幼清一直在观察沈景文,这个少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节都在朝正确的猜测靠拢。
白树生走到戎策身边,对他耳语片刻。戎策一挑眉,低声道:“辛苦了。你查出来的?”白树生撇撇嘴,悄悄指门外,戎策了然。
“在下正是红瓦房赌坊的老板娘,受雇于沈家,而这位伏灵司的千户大人,仅仅是想帮我伸冤,并非杀死我的凶手。”老板娘一撩裙摆,露出花白的大腿,惹得太守瞬间捂住眼睛,大喊“荒唐”。
戎策乐呵呵咧嘴笑,抱着胳膊倚在杨幼清的椅背上,被他师父拍了腰:“严肃点,没正行。”
老板娘倒是不觉得有何不妥,许是看惯了这些,平和说道:“没有任何人是凶手。各位老爷请看,我的右腿有陈年的旧伤,也是因此,那日清晨我绊倒了椅子,没有站稳,摔在桌角。”说罢她放下裙摆,抽出发簪,黑发如瀑布。
等她转过身,太守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就连曾皓都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甚至还有涌动的鲜血缓缓流下。
沈景文手中的茶杯几乎被捏碎,他尽力掩饰,仍然遮盖不住慌张的神色。半晌,他咬着牙说道:“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
“如果她活着,太守老爷您得扣仵作的粮饷,”白树生上前一步,“各位大人喝的茶中落了一味药,名叫仙羽散,能够看见妖魔鬼怪的真身。不过放心,只有半个小时的功效,就是有一点副作用。”
戎策悄悄伸手对白树生比了个“好”。杨幼清将他的手按下去,低声说道:“曾皓自始至终没喝茶。”
“廷争告诉他的吧?毕竟副作用是跑茅厕。”
“但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老板娘身上,”杨幼清也没得到热茶款待,但是他能通过其他人的眼神判断目标所在,“也许是南绎有更好的见鬼药,当我多心。”
太守忽然醒悟过来,站起身退后一步踢倒了红木椅:“你是鬼!你是鬼!有鬼啊!”
“您放心,”白树生拍了拍胸脯,“她只不过是有心事未了流连世间,并非是恶鬼。只要您能公平公正处理这单案子,我想她也不会找您麻烦的。”
杨幼清轻笑一声,低声对自家徒弟道:“你把小白带坏了。”
“是您先把我教坏了。”戎策笑着拍了拍他师父的肩膀,紧接着上前两步走到公堂中央,环视四周,朗声说道:“所有人的死,都没有凶手,意外或者疾病让这些可怜的人离开人间,就连生死簿写的都是阳寿已尽。但是,谁让他们恰好在拯厘球秋裙遛朳祁捂霖究鳍栮椅死前十日变成了痴人?”
“谁?”太守瞪大了眼睛。
戎策轻描淡写好似说故事一般说道:“狐狸精。也有人叫狐仙,胡大仙,他们吸人精气。不过这只十分仁慈,首先截发看人阳寿,让他们和妻儿父母尽享天伦——对,他还会扔一笔钱进这些人家的窗户——接着,在倒数第十天吸走他们的精气。毕竟再晚,就没什么剩下了。”
“还有这事?”太守愣住,眼角的皱纹都一动不动。
沈景文将茶杯推到远处,说道:“一派胡言。”
“沈三少爷如此针对我,怕不仅仅是因为在梅雪山庄,赵元同砸烂了一个花瓶没赔钱吧?”戎策嘴角扬起一丝笑容,目光如炬竟让沈景文有一丝的晃动,“因为你担心我查出你身上的秘密,所以要杀人灭口!”
“混账,胡说八道!”沈景文一拍桌子站起身,斯文如他难得开口骂人。
戎策跳到高台之上与他面对面而站,低头俯视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村庄的老农受伤,沈三少爷正在田间收租;镇上的铁匠昏倒,沈三少爷在隔壁街的店铺谈生意。老板娘,我想问问,你失去心智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是谁?”
沈景文越过戎策的肩膀看向台下站着的鬼魂,一字一顿道:“我待你不薄,你要为这人信口开河?”
“我的确是见过三少爷,但究竟是谁狐狸精,恕我凡俗一双人眼,看不出。”
戎策紧盯着沈景文,冷笑一声:“她不知道,有人记得。”沈景文瞬间转移视线回望向他,戎策反倒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身看向太守:“劳烦您打开衙门的大门,我想我有位朋友刚刚赶到。”
大门开了,急匆匆走进两个人,一人身穿鹅黄长袍,另一人斜挎着梨花木的药箱。
“在下凤麟,乃是森州一名风水师。数日前,沈三少爷曾闯入我房中,对我使妖术,若非我福大命大遇上了京城来的名医,”凤麟向后看一眼,“名医”本人张裕来喜滋滋扬起下巴,“我便要如疯子一般,痴狂到老。”
凤麟在墙上画的,并非是什么密文,而是一个地标,和一个“三”字。戎策见到沈家大宅的第一眼便有些熟悉,仔细一想,凤麟所指的,应该就是沈家三少。
“荒唐的指控,荒唐,”沈景文走到高台的边缘,居高临下望着凤麟,“恕我直言,你不过是一个骗子。你可否告诉大家,有人偷袭你的时候,你在何处?”
凤麟不受控地嘴角抽动,数双眼睛盯着他,他也无法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说道:“监牢。”
沈景文挺起身,不再理会台下之人:“各位听见,这人受过牢狱之灾,谁知道会不会为了免除罪罚而编出谎言?沈家家大业大,无意中可能得罪了不少人,挡了他们的财路罢了。”
太守这才接话:“对对对,此人不可信。”
沈景文点头,继而转身望向戎策:“你还有其他的,所谓的证人?依我看来,并非是我针对你,而是你针对我。的确,没有办法证明千户大人身份的时候,我是动了粗,但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你拿着刀,想要伤害我的护卫。千户大人由此怀恨在心,我不责怪,相反,我需要给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