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本在嘲笑这几人,越发觉得不对劲。这群人分秒之间突然变换了眼神,先前津津有味的神色里只有隐约的恐惧,现如今一瞬间这恐惧被无限放大,好似他们也是那故事中的书生,能见到血淋淋的鬼手。
屠夫颤巍巍抬手,戎策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转动脖颈向斜后方看去。
他自己的肩膀上,放着一只惨白的手,骨骼分明可见棱角,皮肤下不见血色,皮肤外面却像是刚刚被人划开了口子一般,满是一道道的血痕。
而他身后的女鬼,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色嫁衣,轻启双唇好似要替他将那个故事讲下去:“郎君啊,你本应许我中了榜便娶我入门,为何我迟迟等不到归人。”
戎策喉结上下移动,终于是有所动作,双手慢慢抬高:“你们,你们往后一点。”
屠夫没缓过神来,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与你无冤无仇。”戎策忽然开口,刹那间眼神凌厉,语气中的畏畏缩缩瞬间消失不见,下一秒一张黄符帖子在了女鬼手上,动作快到屠夫都没看清楚那黄符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被贴上去的。
屠夫瞪了大眼睛愣在原地,颤抖的身体都停顿下来,那穷书生竟然有如此的本事。就在戎策将黄符贴上的一瞬间,女鬼的身影自视线中消失,屠夫好歹松了口气,正想说话问他究竟是谁,忽然见戎策又动作起来。
常人看不见的,戎策看得见。
他有一双万中无一的阴阳眼。
他挣脱了女鬼的手掌,向前翻滚半圈站起身来,手上又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小锋利的匕首,上面刻满了晦涩难懂的符号。他不给女鬼任何反应的时间,挥手向前,话语间满是不在乎——这等恶鬼本就不难对付——还有几分不知真假的同情可惜:“姐姐认错人了,你的负心郎君上个月刚死,还没来得及转世。此地阴气不重,你连显形都无法做到,还是莫要费心杀我了。”
女鬼忽然一声嘶吼,被欺骗的愤怒让她煞气暴增挣脱了身上的黄符,戎策刺向她的匕首仅仅划破了她的衣服。
戎策倒是不着急,他本就是愈战愈勇的性格,而且越到紧张刺激的时候话越多,一边从怀中又摸出一张纸符一边说道:“死之前道士跟他说,他考取功名后当了富贵人家的女婿,负了一个姑娘,下辈子有一大劫。”
戎策话音未落便一个健步冲上去,奈何对方是鬼,可虚可实,又让他扑了个空。好在这个女鬼没想一走了之,戎策还有机会:“他,一个堂堂三品大员,二皇子身边的红人,六十岁子孙满堂,竟然害怕来生还债,于是找了我们,要我们先帮他除了隐患。这隐患,我们顺藤摸瓜查了一番,原来是你。”
女鬼一掌袭来,戎策躲闪不及肩膀上狠狠挨了一下,但也抓住了机会握住女鬼的手腕,飞速将第二章 符贴了上去,这才后退两步按住肩膀轻揉两下:“所以我穿了你情郎的衣服,在黄纸上写下他生辰八字烧了服下,扮作他的转生,果然遇见了你。”
“你骗我!你骗我!”
女鬼的怒气越发狂躁,戎策解释完了也怕节外生枝,匕首在手中挽了个花,反手刺过去:“你曾经数次无端伤人、心智丧失,已经算是恶鬼。按章法,可杀。”
女鬼仰天长啸,戎策手中的匕首就要落下的时候,忽然地上躺着的那“半个人”挺身跃起,手中竟然也拿着一个小巧的刻满斩鬼符文的兵器。他的动作更加迅速,戎策手中匕首还在半空之时,他竟然已经将那鬼的头颅斩下,快到戎策都分不清那一闪而过的银光来自一把刀还是一把剑。
人死作鬼,鬼死作聻。俗语是这样说,但是鬼身死后,如同人死后会化作尸体和灵魂两部分,也会有一具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鬼尸体”,而鬼的灵魂便是聻,一枚存在鬼头颅里的盈盈发光的晶石,俗称鬼丹。具体用法不得而知,但在黑市,每一枚都价格不菲。
那“半个人”似乎是算准了头颅掉落的方向,稳稳接住鬼头,戎策扑上去的瞬间他已经闪身到了窗前,用蛮力砸开了窗户,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见。戎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而且是十四岁就上战场的人,招式的速度竟然不及他的三分之一。
戎策遇到了一个足够碾压自己的对手,可对方的目标仅仅是鬼丹,一点都不想顺手取了他的性命。
戎策百思不得解,又怨恨自己为何没看出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竟然是个江湖高手。不仅如此,那人和自己一样,有一把能够杀鬼的武器,定是行家。
这世上,除了骗钱的道士,还有谁对这种苦差事感兴趣?
戎策看着地上的鬼身,红色的嫁衣依旧颜色鲜艳。他摇摇头,自言自语:“仅是恶鬼,若态度良好还可投胎转世,只可惜要你死的是三品侍郎,还有他背后如日中天的二皇子霖王殿下。”
屠夫又开始浑身颤抖,哆哆嗦嗦指着戎策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戎策抬起头,开口已经是轻松还带着几分炫耀的语气:“若是鬼不愿现身,你们确实看不见。而我是天生的阴阳眼,放心,是正儿八经的大活人。他收起手中匕首,抬头见屠夫眼中惧怕仍有三分,莞尔一笑:“我向来杀鬼不杀人。”
第3章 师父
先前闹出不少动静,佐陵卫的牢头已经来到牢房外,一眼看见破碎的窗户,打开牢门将刀拔出来:“何人胆敢越狱?”
“来晚一步,贼人已经跑了,凭你们怕是追不上,”戎策丝毫不怕这刀刃,向前一步双手交叠身前行礼,“在下佐陵卫伏灵司百户,戎策,求见护方司管事之人。”
伏灵司,北朔开国第三年由衍鹳和尚创建,隶属皇室暗卫佐陵卫,却不似同级别的护方司可以监察世人言行。他们要做的是斩妖除魔。更加凶险,更加离奇,因而见过伏灵司的活人寥寥无几。
“你说是伏灵司的人便是伏灵司的人?”牢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可有证明?”
戎策闻言伸手往腰间摸去,摸了个空。临行前,怕被女鬼看出破绽,他将伏灵司的腰牌一并放下了。毕竟那腰牌略微不同于寻常的佐陵卫腰牌,玄铁镶的玉上有天然形成的一道镇邪祟符,凡是妖魔鬼怪近身便会受其压迫,一来保护佩戴之人,二来威慑妖魔。
“出门着急,忘带了。”
牢头倒也是尽职尽责,堵在门口就是不让他出去,戎策逼不得已一拳挥出去,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呵斥,硬生生把拳头停在了半空。
“阿策,住手!”
戎策抬头望去,三四个身穿黑衣之人正朝这边疾步走来,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剑眉星目,头发束起佩戴一枚银色的朴素发冠,一身佐陵卫制服,腰上系着黑色的腰带,步伐沉稳。
他便是伏灵司的监察,杨幼清。
“老师!”戎策脸上多了几分喜悦,忽然余光瞥见女鬼的半个身子,随即想起自己先前放跑的敌人丢掉的鬼丹,瞬间收起笑容摆出副知错的模样,先一步反省,“学生无能,让一个神秘人抢走了鬼丹。”
杨幼清看他一眼,神情严肃面带愠色:“区区一个恶鬼,如此一件小事,你竟做得如此之差。”
“老师,我的身手您是知道的,可那人超越我两倍不止,”戎策深深低头,一副懊悔的神情仿佛先前手起刀落的凌厉之人不是他,竟然委屈地小声嘟囔起来,“若是您来,也未必抓得住。”
“哦,是吗?我可不会让自己被关进护方司的监牢,说出去不够人笑话。”
杨幼清从袖中甩出一块腰牌,戎策赶忙接了,还不忘找理由给自己辩解:“不是有您做我最坚强的后背吗?”
杨幼清眉头一皱还没想出该如何骂他,护方司的牢头倒是开口了,忙不迭地给戎策赔不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杨幼清遇到这种不疼不痒的小事从不护短,反倒是狠狠瞪了戎策一眼,转身对牢头说道:“无妨,他无法无天惯了,是该受点教训。”
戎策上前两步,问道:“老师,那我的测验算是……”
“这样就想出师?痴人说梦。”杨幼清冷漠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戎策一边絮絮叨叨讲述方才的不易一边紧紧跟上去,倒像是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等他们走了,一个年纪尚小的狱卒问道:“这就放人?伏灵司有这般厉害?”
“他们有特赦,若非诛九族的大罪,一律不许记录深究,”牢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啧啧两声,“伏灵司统共没几个人,上头宝贝得很。”
降妖伏魔,不仅要看体能和心性,更主要的是天分二字,例如戎策这双眼睛,便是天分,也是他当年身披战甲从边疆凯旋而归时杨幼清所看中的——但杨幼清平日里总说,戎策除一双眼睛外,也就剩惹是生非的本事了。
镇外,几匹快马在官道上飞驰,戎策跑在最前面,杨幼清紧紧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出言指出他骑马时动作的不规范。戎策高声反驳:“这样舒服。”
“马不舒服。”杨幼清冷冷回道。
戎策回头看了一眼,故意微微放慢速度让杨幼清追赶上来,和他并肩骑着。管路平坦,马蹄有节奏地踏地,渐渐两匹马竟然统一了步伐。杨幼清本想超过他,奈何自己的坐骑不听话,抽了两鞭子仍旧是保持和戎策的马同一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