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梦阮,”荆雪尘认真问,“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凭他一个人的力量,破解这个幻境还挺困难。师父见多识广,若是有他,胜算便高出很多。
所以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让师父想起前尘往事。
商梦阮那么厉害,又意志坚定,他不信区区一个幻境能困住他。
听到他的问话,商梦阮也很认真地迷惑:“雪尘这是何意?你我的相遇,之前与之后的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
“可那都是假的。”荆雪尘道,“那些记忆属于小镇里的大夫,而不属于朝云处的章莪君。”
商梦阮静了静,道:“从今晨开始,你就变得很奇怪。是发生什么了吗?”
荆雪尘不知如何解释,又怕太过唐突引起他的抵触,便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想讲给你听。”
他把有关朝云处的点滴日常都编成故事,讲给商梦阮,但直到烛火将熄之时,商梦阮也没能想起他的过去。
“雪尘故事里的师父,对徒弟也太冷漠严苛了些。”商梦阮道,“不过我感觉他还是真心为他好的,只是不善表达。”
荆雪尘在被窝里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在认可前面那句话,还是后面那句话。
商梦阮吹熄烛火,顿时月光倾泻而下,有种迷人的宁静。
他侧身躺下,荆雪尘身边的被褥顿时向下凹了一块。随着时间的流淌,温暖逐渐从身边蔓延过来,和他的被窝连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穿过被窝,勾住少年的小指头。又过一会儿,那大手见他没有抵触,便直接热乎乎地握住了他的小手。
荆雪尘觉得自己的爪爪又热又麻,但莫名其妙地,他并不想逃离。
月影斜映,在半梦半醒间,他轻声问道:“师父,你说……一个人为什么才会性情大变,把自己封闭起来,从温柔爱笑变得寡言少语,孤僻又不通人情呢?”
商梦阮一顿,没有辩驳他的称呼。他思索片刻,答道:“或许是因为,他所在乎的全部事物已经被毁掉,所以整个世界都已经对他无所谓了罢。”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少年轻微的啜泣声。
在月光之下,荆雪尘眼眶中盛满晶莹的泪水,熠熠闪动,像星星和水晶珠,或是一切纯粹美好的东西。
“雪尘。”商梦阮侧过身来,给他擦泪。
他这声“雪尘”和秘境里师徒重聚的那声“雪尘”,以及曾经千百次呼唤重叠在一起,荆雪尘的眼泪顿时撑不住,流了下来。
幻境里忘掉一切的商梦阮性情越好,他心里就越难受。
幻境中他双腿尽断、一辈子都无法走路跑跳,这对常人而言是多么重大的打击,却没有动摇商梦阮的心境。
然而就是如此心智坚强的他,却变成了朝云处里孤僻冰冷的章莪君。
荆雪尘哽咽道:“那如果,他再次拥有在乎重视的人,他还会变回最开始的他吗?”
“我想不会的。”商梦阮顿了顿,道:“但他至少能活得开心一点。”
荆雪尘掩着被子,点点头。
快睡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落入了商梦阮宽阔的怀中,温暖又安稳。
“雪尘。”商梦阮用几乎梦呓的声音道,“若不愿喊我夫君,便唤我‘阮哥哥’罢。”
第49章
翌日清早, 荆雪尘又被额间一个吻甜醒。
“师……”他刚迷迷糊糊地念了声,便被一根手指压住嘴唇。
“嘘,”商梦阮道,“叫阮哥哥。”
他的软哥哥是谁都能当的吗?荆雪尘颇不服气。
无奈商梦阮一直执着于这个称呼, 简直把与生俱来的那股执拗劲儿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荆雪尘眼睁睁见他夹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炖猪蹄, 气得瞪大眼睛:“你、你怎么能这样!”
“叫阮哥哥。”商梦阮微笑着道, “不然不给你吃。”
“你耍赖!”荆雪尘头顶冒烟儿,“拿肉来威胁我, 幼不幼稚啊!我都替你害臊!”
这个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原来的师父拗是拗了点,但从来不会做出这么孩子气的事!
亏他还想让师父过得轻松快活一些, 现在看来,还是原来那个严肃禁欲的好。
至少矜持一些,不会抢他东西吃!
荆雪尘眼馋地盯着那块猪蹄, 快被他气死了。
软哥哥是打死也不会叫的, 但猪蹄真的好香啊……
幻境里的商梦阮,烹饪手法一如既往地高超。
“怎样?再不决定, 猪蹄我就笑纳了。”商梦阮作势咬住了猪蹄一角。
荆雪尘脑子“嗡”地一下, 以饿豹扑食之势扑了过去, 一口叼住猪蹄的另一角。
咬住之后, 他才发现自己离商梦阮的脸有多么近,几乎要亲在一起。
商梦阮看起来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微笑起来:“今日的夫人有些热情。”
荆雪尘一呆,嘴里的猪蹄“啪嗒”就掉了下去, 滚出几朵酱汁儿, 跌落在地。
他急急从商梦阮轮椅上跳下来,脸色绯红。
商梦阮以为他着急地上掉着的肉,道:“锅里还有。别急。”
荆雪尘满腔热腾腾的情绪, 也辨不出来是什么,只好一气儿当愤怒撒出来:“你又诓我!”
商梦阮也不辩解,只是望着他,淡淡地笑。
荆雪尘最受不了他笑。
罢了罢了爱怎样就怎样吧。
“阮哥哥。”他两只手纠结地绞在一起,“我在这里都会叫你‘阮哥哥’,不过作为交换,你不要再叫我‘夫人’了。”
反正“软”和“阮”发音相同,字形却不同,在他心里代表的含义也不一样。
师父记忆全失,自降辈分,他应该是占了便宜才对。
想到这里,荆雪尘又得意起来。
——得意完了,还得哭丧着脸把弄上酱汁儿的衣服洗干净。
昨日他采的草药比之前那位“采药女”采的多三倍有余,所以能闲在家里。
说来也奇怪,他进入幻境之后,脑子里多出了很多属于采药女的知识,也像采药女一般身无灵气,却还是有着一身巨力。
他在无人处试了试,甚至还能变出属于雪豹妖的耳朵尾巴。
到底是幻境的转换规则有所疏漏,还是说,那深山里的采药女本来就和自己一样,不是人呢?
他被自己荒诞的猜测吓了一跳,手中衣物顿时发出裂帛声响。
荆雪尘回想起当自己毁掉一块炼器材料时,师父责备的眼神,顿时一阵手脚发凉。
然而商梦阮回来后,并未露出不悦,只是略有疑惑:“这些事,本就不该你做。为何我从前没发现?”
他又头痛似的合住眼眸,荆雪尘忙上去给他揉了揉太阳穴。
他发现,只要幻境里的商大夫和商梦阮的认知有所冲突时,师父都会很难受。
至此之后,那些琐碎的家务活都交给附近的农妇去做,她们既能拿到丰厚的报酬,又能帮远近闻名的商氏夫妻做事,个个都很高兴。
日子一天天过去,荆雪尘口中的“故事”也趋近尾声。他看着神情未兴波澜的商梦阮,心中一阵失望。
“……你就一点都不觉得熟悉?”
“雪尘故事中的师徒,是你和我?”商梦阮问道。
他现在正坐在紫藤花架下,晨光撒落,他棱角分明的脸半明半暗,眸色深邃难辨。
荆雪尘观察着他的神情,“嗯”了一声,道:“我没疯,也不是做梦。这个镇子才是我们应该离开的梦。”
“‘应该离开’么……”商梦阮道,“可是我觉得,若雪尘所言皆为真实,那位章莪君恐怕根本不想醒来。”
“为什么?”荆雪尘意外。
“如你所言,他身负深仇大恨,不得已艰难斡旋于世间,就连情感都不敢外露。而在这里,他却拥有岁月静好,与爱侣相伴。”商梦阮淡淡道,“梦境相较于‘现实’,太美好了。”
“可是这些‘美好’都是假的啊!”荆雪尘急道,“就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假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夫妻’!”
他垂下眸子,眼眶有点发热:“现在关系这么乱,弄得我的心也乱糟糟的,根本分不清楚……我、我真的好讨厌这样。”
商梦阮朝他张开手臂,少年便如乳燕投林般,委屈巴巴地扑到他怀里,抱住脖子。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商梦阮一对他好,那些师徒该有的界限,他就一点都不想遵守。
说着不能贪恋幻境中的美好,他自己还一个猛子扎进去,沉溺其中,浮都浮不起来。
好差劲啊。
“雪尘真以为,现在的所有都是假的吗?”商梦阮的嗓音在耳边沉沉响起。
荆雪尘闷声发出了一个疑问的气音儿。
“任何感情都不可能无中生有。”商梦阮道,“故事中的师父对徒弟一定心思不纯,否则我怎会对你……”
后半句融化在晨风中,荆雪尘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半晌之后,才模糊道:“我不知道……”
商梦阮摸摸他的脸蛋,感觉有些潮湿,便柔声道:“坐上来。”
少年摇头:“我长高了,变重了,轮椅太小,会压坏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