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渊抬眸看了他一眼。
“可惜你的命我望不透,还白白折了很多寿数。”靳温书提起这种牺牲时,似乎并不把折寿放在心上,“但我要敬告于你,不可贸然尝试踏入半步金仙,这道壁垒看着纤薄,实际上坚不可摧,你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百年,千年。”李凝渊道,“这种漫长的准备吗?”
“千百年对于你我来说,也并不久。”靳温书对他的话语颇感意外,“以你当前的心境,什么时候能忘记这段陡然而来的情意,什么时候就能安定如初……届时才有几分成功的希望。冲夷子,这几句话,你可以相信我。”
李凝渊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仍旧向前而行,就在他跟靳温书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对方猛地抬手扯住了他的手臂,有些诧异地道:“你身上……”
他怎么好像越来越……跟记忆里的一个人相像了。只不过靳温书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却依旧被这股混杂着清淡花香的气息勾起了思绪。
他的手被李凝渊冷淡无比地拂掉。对方根本没有听他讲话,而是依旧前行,依旧离开。
一意孤行。
李凝渊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了许多蓬莱上院与寒渊魔君的往事。魔气漫仙岛、塔内镇魔钉,寒渊魔君闯过十八层地火无穷,也斩碎过蓬莱上院的牌匾山门,更被追杀了数百年。双方的博弈与争斗,足以写出一部“斩妖除魔”的故事。
而对方活跃的时期,他却都处在闭关当中,所以缘悭一面。
他没有想到——自己未曾见到肆意妄为、乖戾善变的寒渊魔君,而是见到了一只脆弱单薄的织月鲛。
不过危险的程度是一样的,一样险些要了他的命。
两年后,冲夷仙君反水叛出蓬莱上院,惊动了六界。
没有人知道原因,他们只知道那把冲和剑光芒柔淡,却足以盖世,锋芒无可匹敌。
蓬莱上院四位仙君联手围杀,在一场大雪之中交战。整个修真界,十大修真仙门,乃至于红尘俗世的修行之人,无不议论此事。
那一日雪山崩裂,荡出一道峡谷。四野寒风寂寂,撩动衣衫。
伊梦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周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一片刺眼的光华。
飞溅的血液融在冰雪之中。她竭力动了一下身体,喉头灼痛如烧。
任凭所有人都尽力地高估对方,但李凝渊的战力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就算靳温书的正面战力不强,他们勉强算是三打一,却还是两败俱伤,狼狈至此。
伊梦愁在雪地上爬了几步,她的肺腑都要被剖出来了,甚至认为如今的冲夷仙君已经足以跟江远寒动手,胜负也在五五之间。
她趴在地上吐血,指腹没入冰雪之中。
一道光华淡柔的飞剑悬空,贴落在她的颈部动脉上。
伊梦愁抬起眼,沿着对方的衣角向上望去,她笑了一下,喉间的鲜血涌了出来。
“我知道你是为了他。”伊梦愁的声音沙哑,“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李凝渊静默地注视着她。
“可是,恩怨再多,也是我和他的。”她咬着牙笑了笑,“你算是他的什么人?李凝渊——你自居为道侣,却连对方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和自取其辱有什么区别?!”
对方没有说话。
那两姐弟重伤遁逃,李凝渊没有追。而她却隐约知晓这人到底是为什么会疯,她也同样得快要憋疯了。
她嫉妒对方。
就算隐藏得再好,装得再无所谓,心底也总有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叙述着她沉积的妒火。
这世上没有超脱的逍遥仙,她也不过是红尘灰烬里的一捧泥。连林暮舟都求而不得,她便也只得一些憎恨便心安,不奢求真能跨越正与邪、人与魔的距离。
但她亲眼看到了与众不同的那个人。
伊梦愁说完这些,才在濒临死亡之前得到了淋漓的痛快。只不过,预想之中的飞剑并没有落下。
李凝渊收回了贴着她颈项的飞剑,语调淡漠:“我会把你留给他的。”
伊梦愁怔了一下。
“我有我的理由,你有你的立场。奉命而来,我不怪你,也不杀你。”李凝渊平静道,“勿执着,该醒了。”
她的手掌握紧成拳,低低地道:“你不配跟我说这句话。”
伊梦愁的琴就叫大梦琴,琴声不绝,这场醉梦一直到死,也不会醒来。
李凝渊只是转身离开。
漫天雪花飞扬,落满襟袖,仿佛修道人千载不变的黑发,也能慢慢白头。
等到靳温书将昏死过去的伊梦愁带回去时,风雪已经将她埋了起来。无忧仙君昏迷了三个多月,等她重新醒来时,见到青衣道修坐在蒲团上,臂膀上搭着一柄雪白的拂尘,他捧着一壶热茶,门前小雪红梅,纷落不止,将茶水饮入腹中。
“醒了?”靳温书背对着她,“林暮舟动手了。”
第一句话就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伊梦愁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甚至为此感到了扭曲的自卑。
“他太冲动了。”伊梦愁绷紧了的身躯重新落回床榻,眼前灯烛摇晃,“但却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这一点跟江远寒很像。而我却懦弱,无法做出选择。”
靳温书喝了口茶:“他伤到了老祖。”
伊梦愁没动静。
“你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吗?”
“……金仙之境是压制力最强的。”伊梦愁闭着眼道,“你说说,怎么做到的。”
“他渡劫了。主动引动的天雷。”靳温书的手指转动着掌心的温热茶盏,“如果不是林暮舟动手,他也许真能渡过这道劫雷,只可惜天命不予。”
伊梦愁抬起眼,无声地望着对方淡青的背影。
“渡劫天雷伤到了老祖,他的剑也意外地锐不可当。但这种级别的修士叛出蓬莱上院,本身就是死路一条。我不明白他选择的价值,是非曲直,正邪善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靳温书语气温文,柔和地笑了笑。
“就算是再大的冤屈,再大的理念不能相容。就算你我曾做过的错事一一公布于众,又如何?他觉得割席断交、势不两立之后,博取一个光风霁月的声名,真就这么重要,可以抵得过两千多年的闭关,抵得过剑修难得的天赋与磨砺么。”
伊梦愁默默地听着,也跟随他的目光望向了雪地里的那几枝梅。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高过利益的。”
“哈……”靳温书笑了一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让我想起了一个已逝去的人,一样的痴愚难医。”
“然后怎么样了。”伊梦愁问道,“林暮舟……杀了他吗?”
“是。”靳温书顿了下,“但也不是。”
“怎么讲?”
“冲和剑被异种撞裂了剑身,李凝渊用他取得的异种脑内晶石重铸了这把剑。冲和剑重铸后强盛至极,我等联手都不能匹敌。所以老祖为这把剑取得他主人的元神,做剑魂。”
伊梦愁猛然抬头,背后生出密密的冷汗。
“原本是有机会的——只要李凝渊愿意安分地回来,做回崇高的仙君。只不过他对老祖恨之入骨,所以……一位最接近半步金仙的洞虚境仙君,沉没在蓬莱塔第十七层的练剑池中。道躯化作飞灰,元神锻成剑魂,倾注进了冲和剑里。”
他说得语调平稳,但伊梦愁已然头皮发麻,心中五味陈杂。
“怎么能这样……”伊梦愁的声音有点抖。
“李凝渊离去的方式太过轰轰烈烈,整个修真界都能看到铸剑时那道冲天而起的白光,剑魂凝结之时,每一把名剑尽皆出鞘震动,朝拜万剑之王。”靳温书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叹了口气,“只不过,剑魂身上的戾气和怨气太重了,冲和剑完全无法使用,所以已经送走了。”
“……送到哪里去了?”
“菩提圣境。”靳温书道,“佛修的诵经圣地,受林暮舟的托付,将这柄拥有剑魂的圣器放在圣地的莲花池底,吟诵百年,洗涤怨邪。”
伊梦愁没有接话,两人都安静了很久。直至靳温书重新倒了杯茶,手心依附于持久的温暖之中,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今日之他,他日即是你我。”靳温书闭着眼微微一笑,“追逐着那个人,累不累?”
“累。”
没有提名字,但他们两个都知道这句话说得是谁。
“还追吗?”
“……”伊梦愁望着窗外的雪,“追。”
幽冥界,冥河。
冥河之水不断地涌流,底下沉浮着许许多多的生魂和怨灵,水之精华聚集而成的游鱼在直钩旁汇聚,却没有一个试图咬钩。
它们像是在逗弄这只不会钓鱼的鬼修。
微风拂动,将水面吹得波光晃动。鹤望星身后的彼岸花一夜之间枯萎脱落,凝聚出真实的形体和身躯。
江远寒出来时还有点头晕。
他这次太着急了,修为增长和心境考验都跨得太急太快,他怕一旦太久了,对方没办法等到自己——师兄说了会等,那应该就是会等。
江远寒跌坐在地面上,单手捂着眼睛顿了一会儿,随后才从漆黑的心境考验里慢慢地迎接幽冥界的光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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