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均不知常相思为何这么说,只是更加联想到三十一年前的情形。
常相思当日追溯生平,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这才开口。如今也绝不是无端开口,语气中大有辞世的决然。
谢灵均听着听着,心中又是一凛,其实并不大愿意再听下去了。
“在我第一次学会弹箜篌前,那架箜篌里就一直循环着这一首歌,还有清越凄婉的女声不停歌唱。师尊同我说,那唱歌的女子极有可能是我母亲。”常相思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众人很难从他的脸色中,揣摩出他的心情。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诉说自己的身世。
“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因为歌曲第一句就是‘长相思,在长安’……”
常相思说到这里,自觉索然无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抬头冲谢灵均道:“失礼了,竟然说了这许多的废话。我本意是想要请客人欣赏妙音,却让你无端听了杂音。”
“不是杂音,常阁主客气了。”谢灵均缓缓道,“能听到常阁主演奏一曲,实在是我的荣幸。”
常相思快活地笑了几声,道:“小友谬赞。我三十年前弹得最好,后来技艺未能精进,反而有些退步。承蒙小友不弃。方才那一曲名为《伎乐天》。”
说着,他抬手招呼堂内的众人,道:“接着我们这一大群人再为小友演奏一曲,名为《反弹琵琶伎乐天》。”
乐曲声日夜不辍。
三日后,常相思略有疲态,众人所还在演奏,他却独自放下了手中的箜篌,从椅子上离开。
他走到谢灵均身旁,伸手道:“小友可否随我走一趟。”
“好。”谢灵均答应,也伸手握住常相思递来的手掌,被对方拉扯着起身。
常相思拉过谢灵均后,便松开了手,接着一挥衣袖,他的本命法器就凌空而动,跟随在他身后。
两人离开阁楼,往后山的灵堂飞去。
途中,常相思感慨道:“都十一月初了,可惜再也看不到今年冬日西岭飞雪。”
谢灵均一听这话,那颗沉甸甸的心终于坠地,知道常相思是在感慨自己时日无多,话里话外说的是连今年都过不去了,这让谢灵均十分惊诧。
怎会如此?
他刚想开口问,就听得常相思同他说话:“谢灵均,你来妙音阁是为了求取灵材‘滚冰糯’的吗?”
谢灵均静下心来,坦诚道:“是。”
常相思微微一笑,道:“来得正是时候,再早一些,我恐怕不情愿;再晚一些,你又落空。你和江歇来得不早不晚,我愿意将‘滚冰糯’赠与你。”
说话间,两人行至后山的灵堂。
常相思收了飞行的本命器,一招手,箜篌便缩小在他掌心,最后被放入袖中。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此?”常相思望着灵堂,语气沉重地问。
谢灵均一想到自己沉睡的躯体就安置在灵堂中,心跳顿时不受控,开始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弟子不知。”谢灵均道。
常相思转头,直直望入谢灵均的双眸,低声道:“这里面葬了一个和你九成像的人。你恐怕不知,那个人便是你的来源。如果没有他,也就不会有你。所以你应该来见见他。”
谢灵均心如擂鼓,好似快要从自己的胸膛中跃出。
常相思说着话就把门推开了。
灵堂不是任何人都能打开的,妙音阁里只有常相思与何弦两人有资格进入。
常相思领着谢灵均走到第九楼,走到楼梯半道,谢灵均就看到了白玉棺椁,还有玉棺里那张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
他自己,也就是谢灵均,也还是谢灵均,就悄无声音地躺在玉棺之中,悬于半空。
“他没死,不过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常相思漠然道,“他本就不应降世的一个人,都是谢长怀与曲婉容作孽。”
谢灵均心中的痛苦悲愤快要溢出,当即追问道:“此话怎讲?”
常相思“呵”地笑了一声,摇头道:“何必说给你听?不过徒增一个知情人而已。你若是知道了,保不齐要被灭口。有时候,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谢灵均冷笑一声,默不作声。
常相思却在最后的阶梯上坐了下来,取过箜篌,说:“我再为小友演奏一曲吧。”
谢灵均此刻已无心情,并不说好与不好,只抬头紧紧盯着悬在半空的玉棺。
常相思不等谢灵均应答,自顾自弹了起来。
夜风吹拂,妙音阁内间或传来箫声、笛声,又或是琴筝齐鸣。清雅或是热烈,所有的乐音都散在风中。
谢灵均在灵堂中听得并不真切,惟有眼前常相思的箜篌声在耳畔萦绕不息。
一曲毕,常相思转头望着谢灵均,问:“这次也是《长相思》,我第一首学的曲子,希望它也是我人生中最后演奏的一首曲子……”
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是十分微弱。
“你……”谢灵均望着常相思,怔怔难以开口。
他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眼里只有陷入昏睡之中的自己,并没有留意弹琴的常相思。等他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只见常相思急遽衰老。
“你……怎么……”谢灵均讷讷不能言,情不自禁地俯身,探手伸向常相思的脸颊。
常相思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清秀的脸,问:“怎么?我变难看了吗?你要知道,同你比起来,无论什么人,都会显得很普通。我也不能幸免于难。这张老脸皮,劳烦你最后再多看一会儿了。日后,你要想再看,也没有机会了。”
说完,冲着谢灵均笑得愈发快活。
他原是想问,他如今变老,是否很难看。但他问不出来,他不愿变老,他很爱美。
他爱一切美的东西。最爱的是妙音,尤其从箜篌之中泠泠流泻而出的乐章。
谢灵均摇了摇头,伸手覆住常相思的手。他的手很宽厚、很温暖,完完全全将常相思的手给包覆,余下的指腹落在对方的眼角眉梢。
“不难看,你无论如何都好看。”他说。
常相思仍旧笑着,看不穿是喜是悲,只能说那是很坦然的态度——坦然地赴死,就像七千年前,他以为自己大限将至那般。
这不是欢喜或者悲伤能够形容一二的,那是众芳芜秽,秋叶遁地。
转瞬之间,常相思眉发皆白,方才还光洁细腻的肌肤,已经隐隐现出细纹。
“肉眼所见,皆为皮囊,不过是相。”谢灵均轻声道,“我不着相。我用心看人,看到的是你的灵魂。你很美。”
常相思脸上的笑容开始衰减。
这笑意的减弱,倒不是为自己的衰老变丑而伤感,只是因为在此中情形下,他实在力有不逮,竟然连笑容都难以维持,只想闭目长眠。
常相思曾经的声音,就如同他的琴音一样,清雅、冲淡。而现在,他的声音和外貌一般,变得老迈而低沉。
“我甘愿,眼下的这一切不是因为大限已至,而是因为我甘愿。谢灵均,这是我最后的私心,能否请你记住,我是甘愿的。”
谢灵均点了点头,伸手握住常相思的后颈,将人按在自己的左肩之上,柔声应允:“好。我晓得,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也会记住——你是甘愿死的。”
常相思伏在谢灵均肩上。
既然谢灵均已经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就不必伪装,干脆地落下泪来。
谢灵均沉默着,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一阵温热。
“我要告别尘世了,”常相思的声音越来越闷,越来越微弱,“临别前,我想将毕生所爱赠与你。”
“好。”谢灵均再也忍不住,压抑着自己心中无限的悲痛,克制地将常相思环在臂弯中。
谢灵均是极其修长的人,当他将常相思抱在怀中时,才发现,对方竟是如此瘦削,瘦得好似随时都能迎风而去。
当是时,一把凤首箜篌从常相思的袖中飞出,琴弦自发拨动,好像仍然有什么人在演奏着它。
紧接着是清越的女声如泣如诉:“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
箜篌逐渐缩小,而泠泠乐声、歌声仍然不绝于耳。
谢灵均想到常相思此前同诉说身世,此刻听到这歌曲,便知道这是他母亲所唱、所奏。
常相思说,在他第一次学会弹箜篌前,箜篌里就一直循环这首歌。换言之,在他学会演奏箜篌之后,这歌声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在他身消道陨的这日,琴声、歌声复又响起:“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半年多前,他来到妙音阁的那日,风中飘散着常相思的歌声,对方唱的还是这首歌。
此刻,谢灵均耳畔若隐若现的男声,与箜篌中哀婉凄清的女声重叠在一起:“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当琴音落尽,女声歌尽,箜篌不断弹动的琴弦也逐渐静止。
箜篌开始缩小,半空中的玉棺也随之变小。很快玉棺小得几乎快要看不见时,朝箜篌飞来,竟然钻入了箜篌的共鸣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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