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何倒是巴不得此鬼快快的喝了孟婆汤离开黄泉,奈何他害怕忘冥同他生气。
忘冥从没当着他的面对他生气,是他数着忘冥来黄泉的时日,自己总结出来的:忘冥生气了便会许多日不来黄泉找他,至于多少日,全没个定数,大概什么时候气消了什么时候便来了。
他从人间回来,没吃着人间的樱桃,还想着忘冥院儿里的樱桃呢。
“那便烦请您容我仔细想想。”
孟何的手摊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他实在困乏,此刻对着一个专心想过往半点言语都没的人,忍不住便开始打起瞌睡。
“莫不是我生前害过许多人的性命,作孽太多?”
“唉,”孟何叹一口气,半梦半醒间答着:“你生前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孽,那不归我管。等你过了孟婆庄,到了判官司,自有判官予你定罪。”
“或是我生前帮扶过的人,托你关照我?”
“哟!”孟何嗤笑一声,“你方才不是说你生前造孽了吗,怎的还有帮扶过的人会托我关照你?我不曾记得。”
“那是我生前不曾娶妻,亦无子女,断了后?”
“这些关我屁事,你爱娶不娶,爱生不生。”
“那……”
“你若实在不知,不若你先告知我你唤什么名字,生前是做什么的,家住哪里。”从前忘冥嘱托留下的鬼皆是讲述自己的生平,如今单让这鬼自己琢磨,怕是行不通,不如还按从前的路子再来一遍,说不定还要快些。
“我名唤孟醒,生前是当朝左相,家住……家?罢了,生前长居京郊附近一处别院。”
☆、妄人间贰
孟醒……
孟何只觉得这名字熟悉,却是没想起有何往事与之相关。大致猜猜不外乎是从前遇见过与之有什么关联的人,或许是那个负了他的人也不一定。
“你待我想想,想想该同你讲些什么。”
“到了冥界,还想着对生平所历有所保留?大可不必,那些重要的事儿,都说说便是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嫌你作恶多,做孟婆久了,什么凶恶之人没见过。”
“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想隐瞒些什么,只你需待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讲起,总要有个头尾。”
“头尾?从你一生初始开始,讲至你将死之时,便是最全的头尾了。”
“开始?”
孟醒端坐了许久,身体仿若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反观孟何,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动作不断,坐姿也不甚雅观。
孟何觉得这个鬼有点烦人,总是磨磨唧唧,偏一大把年纪还坐的那么正,不怕累着?
“我从小长在兴隆镇,镇子不大,家也不大,只我和阿娘两人相依为命。我阿娘很漂亮又好整洁,总是挽着整齐利索的妇人髻,一丝发丝都不乱,小小的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打着补丁的衣服也洗的很勤。小些时候,没有孩子愿意同我玩,他们总骂我是没有爹的孩子。我也问阿娘,我问她爹去哪里了。阿娘从来只有一句:你爹上京城谋功名去了,再等等他就会回来接我们。可是爹从没回来,我后来便不再问了。”
“我家从我记事起便供了一个牌位,上面写着‘爱女孟芩之位’。阿娘说那是同我一母同胞的姊妹,尚在腹中时便因为灾祸没能生下来,我命大,活了下来。我常问阿娘,那是阿姊还是小妹,阿娘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郎中说是个女孩。”
“我倒希望那是个妹妹,若是妹妹的话,待我将来长大,可以挣好多好多银钱给妹妹买漂亮衣服,买好吃的好玩的,让妹妹一直开开心心的跟在我后面脆生生的喊我哥哥,做我家的小公主。”
“可惜我妹妹没了,我家也没有银钱。”
“阿娘一个人带着我,靠着浣衣洗盘子这些活生存,其中艰辛自然可想而知。我见别的孩子都有外祖,我没有,我便也问阿娘,可阿娘总会掩面哭,我渐渐也不再问了。看我,多招人嫌,总是要问一些让阿娘伤心的问题。”
“镇上人不多,我时常听到一些流言,关于阿娘和我的小妹。他们说我阿娘不是这个镇子上的,未出阁便同我爹厮混在一起,有了孩子要被浸猪笼,是我外祖母趁着夜里帮着阿娘逃了出来。阿娘一路逃到兴隆镇,盘缠又不多,还怀着孩子,没了办法不得不开始做些浣衣的粗使下贱活儿。原本腹中怀了双生子,偏有一次在妓院给人浣衣时被喝醉的恩客看中,想要强行收了去,挣扎之间伤到了肚子。那恩客见出了许多的血,吓的酒醒了大半,提着裤子就跑了,没人管她,这才掉了一个孩子。他们还说阿娘活该,一个好好的妇人,去什么妓院浣衣,别的地方没有衣服可以洗吗,说她就是天生下贱。”
“我听了这话,总要冲上去同他们理论。他们又嚷着他们说的是事实,阿娘当初到兴隆镇的时候肚子都显怀了,这事儿谁不知道,让我不信可以去问我阿娘。我才不去问阿娘,我相信阿娘,阿爹是进京谋功名去了,会来接我们走。”
“后来街巷里的孩子也在说这件事儿,他们在鼓动更多的人孤立我,说我是野种,说阿娘是不是好人。我没忍住,冲上去跟他们打了起来。我时常帮我阿娘做活,比他们有力气。”孟醒分明苍老的脸上却流露出稚子该有的骄傲,仿佛把当时打架赢了的自豪放到如今才得以展现:“我很厉害,撂倒了好几个。阿娘来将我领走时,别人家的父母还骂骂咧咧,阿娘大度,不同他们多说。我身上青肿了好些地方,家里没有药油,阿娘晚上搂着我直哭,我跟阿娘讲我不疼,阿娘还是哭。我阿娘总是爱哭。”
“我那时想着,等我将来长大了,挣许多钱,带着阿娘换一个镇子住,什么都给阿娘买,孝顺阿娘,让阿娘不用再浣衣,也不做让阿娘伤心的事,不让阿娘哭。”
“阿娘最喜欢做的事儿便是搂着我看月亮,给我唱‘月儿弯’,阿娘唱歌好听,月亮也好看,我最喜欢的就是十五时候的圆月了,又圆又亮的。阿娘还喜欢同我讲要念书,将来爹来接我们时看到我书念的好,定然会高兴。阿娘说念书很重要,将来能光耀门楣。”
“她还讲说醒儿这么聪明将来一定能光耀门楣。”
“阿娘是很看重读书的,即便家里很穷,阿娘也会从不知道哪里抠搜出一点银钱,交给夫子做学费。夫子很好,他不同镇里的那些人一样,总说些有的没的闲话,纵使阿娘每次钱给的不够也会用心教我,我也很用功,夫子说我学的很好,也夸我聪明。”
“后来的时日阿娘最喜欢做的事儿便是同我坐在屋里看月亮,让我给她念白天学过的文章,我为了让阿娘听的清楚明白,每一篇我都念过许多许多遍,后来干脆背给阿娘听,阿娘总会很高兴。”
“我多想一直那样,在那个小小的镇子里,从书院走两步就能到家,到家就能看到弯腰浣衣的阿娘,待我将布包放下,待阿娘将衣物浆洗好,吃几口热汤,通背今日学的文章,然后挤在一起入眠,冬天也不怕被子小,挤在一起总是暖和的。”
孟何道:“要叹一句‘世事无常’了吗?来黄泉的人总会讲这个词。”
“是,世事无常。”
“后来阿娘病了,在我七岁那年开春,倒春寒太冷了,浣衣的水也冷。大夫说是当年生了孩子后月子没做好,这些年又一直做些浣衣洗碗的这种湿冷的活计,是以病越攒越重。”
“请大夫用光了我家所有的积蓄,再没钱抓药,病就一直拖着,我也没钱再上学堂,夫子再好也不能让我白去,再说我还要在家照顾阿娘。”
“我想去做工,可他们嫌我年纪小,我跟他们讲我力气大,可以做的,他们不依,撵着让我走。后来我想到从前书院里常有人不愿意写夫子留的抄书,我便去帮他们抄,一次几文钱,攒着攒着就能给阿娘买药了,只是不知是不是药总是断的原因,药效并不显著,阿娘的病还是拖着。”
“阿娘后来发现了我帮别人抄书,直哭,我总是安慰她,我讲抄书很好,能练字还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文章,比在学院里看到的还要多嘞。阿娘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是不停的哭。”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得好好想想。”
“后来阿娘一直病着,我便想到了阿娘口中在京城的爹,我想着左右在镇子里也是等死,没钱看病,不如去京城搏一搏,万一能找着爹,阿娘就能活了。我同阿娘讲要去找他,阿娘不许,但她病的迷糊,拦不住我,我便一路推着拉草的木车带着阿娘去了。”
“阿娘经不起颠簸,我们路上走的很慢,走了好久好久才到京城,总算也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我同阿娘没有地方住,便今日寻个破庙,明日寻个桥洞,一日一日脓着。我还跟从前在镇子里一样,给人抄书,不过好过的是这京城的人都很大方,给的银钱比在小镇时多些,可药铺的药也比镇子里贵上许多,阿娘病情一直未见起色,后来甚至开始咯血,我们却没钱请大夫再为阿娘看一看如今病情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