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游满更要残忍,让他眼睁睁的目睹他是如何一点一点被蚕食生命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了?”
吴虞感受到一阵很轻微的动作抓住了他散在床上的衣摆,是游满醒了。
看着游满微启的唇,干皱的不成样子,吴虞眼中酸意更甚,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想起了从前游满不愿意让教书先生来教,反而缠着他念给他听时,那溢着光的眼睛,那一直扬上去的嘴角。
那时候游满的唇是什么样子的呢?吴虞想该是红润又有水光的,总之该不是现在这样起着许多皱皮。
吴虞只觉得眼眶中瞬息便开始蓄泪,他掩饰着什么,问游满:“渴了吧?”
不待游满回答,他转身想要起身去倒水。
不料游满拉住了他垂下的手,暗淡的眼睛看着他,“别难过。”说着还拍了拍他的手。
那掌心轻飘飘的落在吴虞的手背上,像是一片落叶扫过,轻轻的痒。
吴虞小心的将游满的手放下,还是起身去倒了水,让游满倚靠在他身上,将水一点一点溢在游满干裂的唇上。
纵是这样,还有一些会顺着嘴角流下来,吴虞拿早已准备好的丝帕将水轻轻拭去。
这样的动作,熟悉的仿佛已经做过千遍。
游满一点点将杯中的水饮尽,吴虞正欲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时,却在还没动作时被猛地抱住。
方才喝水都费力气的人,如今圈住他却又像箍住。吴虞竟觉得有些生疼。
吴虞缓了片刻才渐渐感受到游满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甚至上身倚在他身上,全靠他来支撑住手臂不滑下去。
吴虞扶住游满的肩头,小幅度转了个身,面对着游满,将他搂紧怀里,手臂绕到游满的身后,轻轻抚着他的背。
“别担心,会找到神医的,不会死的,一定能活下来的。”
吴虞那“不会死的,一定能活下来的”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分明他们心里都清楚,找不到神医。
“吴虞……”游满说话没什么气力,鼻子也囔囔的,嗓子更是因为长时间的咳嗽而沙哑不清,“吴虞……”
其实游满的声音分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可吴虞就是从游满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觉得游满像是要哭出来。
“吴虞。”游满只喊人名字,却不说后话。
这样喑哑的调子,实在让人心里堵着,吴虞竟是再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他那些话连自己都安慰不了,何况游满。
两人就这样抱着,谁也不再开口说话。就在吴虞以为游满睡着了,想着这样睡大抵会着凉,便想着将被子拉过来盖在游满的身上。
吴虞刚伸出一只手,尚未抓到被子,他的肩上传来声音顺着他的耳朵传进他的心里,而后,狠狠扎了一刀。
是游满在哭。
吴虞伸出去的手臂僵住了,他不晓得游满在哭些什么。不是不懂原因,只是原因太多,他猜不出是哪一个。
“吴虞。”游满又唤他。
“嗯,我在。”吴虞顺着游满的背往下抚,一下一下。
“成亲吧吴虞,我们成亲。”
“成亲好不好?”
“没有婚书也没关系,不入族谱也没关系,不被世人知道也没关系。”
“我们成亲好不好,就在这个小院儿里,不必宴请宾客,就你跟我,我们拜堂好不好?”
吴虞倒不是觉得游满的病有什么造假,他只是很奇怪,分明游满该是那个病的说不出话来的人,怎的现下他才像是那个病到嗓子张不开,脑子昏昏沉沉不清楚的人?
怎的分明是游满用沙哑的声音带着略微的哭腔说出这些话,他却忍不住想要落泪,鼻腔酸的厉害?
游满接连说了一大串话,他算好了将这些气力都用在说话上,他一直喊着吴虞,只是尝试着自己能说多少。他怕没说几个字,讲不动话了,怕没说清楚,吴虞听不懂。
他想不通吴虞这么许久为什么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眼看着他身体越来越差,竟只是每日寸步不离守着,守着能如何?
他心中有气,可他没有办法,他赌上了,就要承担赌输的风险。吴虞一直不提,他只能自己开口直说,只是吴虞现下不开口讲话,他心中忐忑占了大多数,像是有个小人儿告诉他:你等死吧,你别想了,他根本不愿意。
其实过去的时间不长,因着两人心绪的区别,一个觉得怎么过了这么久,一个觉得还没反应过来。
游满原本就没什么力气,脑袋枕在吴虞的肩膀上,全是借吴虞撑着坐起来,现下更是觉得浑身脱了力,有些坐不稳。
他不免会想是吴虞不愿意让他靠着了,他总是将事情往坏的方面想。
不若,算了吧……
左右他本来就是要死的,如今不过是再早一点,闹成这样又是何必。
游满费力的将脑袋从吴虞肩窝处抬起一点,吴虞许是感受到了肩窝处陡然轻了,像是才反应过来,收紧手臂将游满又拉近了些许,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
游满下巴磕到了吴虞肩窝旁的骨头,却没有抽气的声音,他感受到了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知道不是他的,他病了这许久,心跳声哪里会这么强烈。
若不是他的,那自然是吴虞的。
“好。”吴虞轻轻的应。
吴虞没想着要轻声说,只是他发不出声音,他总觉得自己扯着嗓子喊了,出来的声音却微弱。
“好!”吴虞又说了一声。
“好……”其实方才那声已经足够,吴虞却又重复一遍,像是睡梦中的呓语,只晓得一直重复着他该说的话。
吴虞囔囔的像撕不开嗓子一样的声音听在游满耳朵里意外让人想笑。
场面实在有些滑稽,两人抱在一起,一个病弱,扯动嘴角笑起来都费力,眼眶还红着,一个又哭又笑,给下人看去难免叫人琢磨:原来当朝左相竟会有这样拿不准情绪的时候。
***
婚事备的仓促,就在游满提出成亲的第三日,吴虞坐在屋子里翻黄历,说那天最好。
于是商定在吴府的院子里,关起门来,屏退闲杂人等,留府中看着吴虞长大的老管事做主婚人,吴虞最亲近的贴身侍卫做亲友,满府忠心的丫鬟小厮做宾客。
虽是仓促,却也周到。
府内该有的大红装饰是老管家亲自准备的,连着喜宴那天要上桌的菜色,诸事繁琐,硬是将老管家鬓边又多几根白发。
两人的婚服是吴虞请了顶好的绣娘,找了顶好的布料,乌泱泱一屋子人连夜赶制,为着越快越好,也为着精致舒服。
量样时游满还问两人都穿新郎装会否有不妥,吴虞却应妥,还道一句这样最好。
丫鬟小厮也是忙坏了,装饰灯笼买来,着急忙慌的各处挂上。
家中白事刚过没几月,院外不能挂红布,那便院内多挂一些,瞧着便知喜庆。
也有对吴虞这样张灯结彩不满的小厮,私下念叨几句:这老爷夫人才走多久,便张罗起喜事来。
这话吴虞游满没听去,倒是叫游满院中的小丫鬟听见了,不顾一堆人围着,当即便骂起来。
小丫鬟知道游满的病情,天知道游满还能活多久,生前最后一点儿愿望谁敢说一个不给实现?况且是吴虞嘱咐,人家儿子都不怕担个不孝的名声,别人瞎叨叨个什么劲儿!
这几日光是众人忙碌了,两个主角日子却过得同从前没多大区别。
游满倒不是不想去看看布置的如何,只是他坐起来都要靠人扶着,如何能下床走动,每日都昏睡着。
至于吴虞,面上看他倒是同平日里无差,只偶尔上朝时也走神。
他总忍不住操心家中的情况,怕漏了点儿什么没有准备,又怕挑的日子是不是个好时候,最怕游满的身体能撑到何时。
三日时间毕竟过的很快,这样担惊受怕着却也还是到了。
成婚那天吴虞本想去搀着游满,他想的多啊。他想,若是丫鬟小厮一个不小心,磕了碰了可怎么好?若是走的慢了,误了时辰可怎么好?
可老管家不让他去。
管家不用苦口婆心地劝,只道一句:这样不吉利。吴虞便乖乖作罢。
喜事真能将人的性格短暂的颠了个,吴虞此刻哪有半分朝中栋梁的稳重样子,越接近时辰越紧张,当年参加科举时也没这一半忐忑。
相比吴虞的坐立难安,游满换好了婚服又被按在软垫上束发。
虽是一切从简,可该有的喜庆装扮也不能少,因此丫鬟也捣鼓了好一阵儿。
他身子虚的厉害,待会儿走不走的到大厅还是未知。
☆、五月半柒
游满被人小厮搀着走到主院外时,院内正传来一阵阵的唢呐声。游满仔细分辨着,好像吹的是《花好月圆》。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他没想到成亲那天还能有人吹乐。
吴虞也没想到,饶是他再万般担心缺了些什么,却也还是少了一样——迎亲时热闹的乐响。
万幸上天垂怜,伺候的小厮里有一个会吹唢呐的,也就烦累他吹奏几首。
婚礼算是顺利,吴虞自游满踏进主院院门那一刻起,便慌慌忙忙的跑去搀着,而后一直搀着他拜了天地,在众人的笑闹下进了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