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机念头闪过,收起七绝琴,顺山体缝隙,走近漆黑的山腹。
混沌趴在地上,气息虚弱而狂暴。
它久饿乍醒,牙缝还没填,就遭到世间最强两件至宝的接连镇压。
它愤怒而疑惑,明明这个人族修士身上气息温和,犹如大地和清泉,完全不像上一个封印他的人那般暴戾,为何却有如此恐怖的手段。
混沌喘着气,眼底闪烁饥饿凶光,腹中发出一声声嗡鸣。
吃了这个人!不吐骨头!
它用凶兽的语言大骂来人、高声喊饿,忽听见那个恐怖的人叹气:
“就算你真的很饿,也不能什么都吃啊。你是上古兽物,只有吃同时代的食物,能填饱你的肚子。”
此人居然听得懂上古兽语?
一滴凉水滴在它吐露的舌尖上。
不,不是凉水,好甜。怎么会有这么甘甜的东西。
比精魅的血还要甜一百倍。混沌竭力张开嘴,伸出舌头,贪婪吞咽。
甘甜清泉流进腹中,化为暖流,缓解永远填不满的空虚。
宋潜机从紫府召出净瓶,不死泉飞出瓶口,划过一道弧线,徐徐注入混沌口中。
混沌眸中凶光渐散。
“你叫什么名字?”宋潜机收起不死泉。
这是他最隐秘的底牌,若不是在深不见底、难以窥探的画春山山腹中,他绝不会轻易将净瓶取出体外。
此兽饿极易发狂,让它吃点东西,情绪反倒更安定。
上古凶兽天生筋骨强横,修士望尘莫及。
若是人族修士像这样直接大口饮用不死泉,已被撑裂经脉,爆体而亡。
半晌后,混沌喉中发出咕噜声:
“我睡得太久,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
它颈上栓着一块古旧玉牌,但位置太高,它竭力低头,也看不见牌上的字。
饥饿问题解决后,混沌凶恶杀气消散大半,呼噜声沮丧:“你帮我看看。”
宋潜机一步步靠近,缓缓伸出手,拨开它浓密的茸毛,将玉牌挑出来。
这样近的距离,混沌可以一口咬下他的头。
“你叫……”
那两个字刻在玉牌中央,字形歪歪扭扭,却一模一样。
宋潜机上辈子闯荡不少上古遗迹,对古字有所涉猎。
他尽力回忆,辨认出字音字意,不由笑起来。
“你不许笑!我到底叫什么!”
混沌得不到回应,气息再次变得狂暴。
画春山摇晃,落石滚滚。
宋潜机心道,当年血河老祖战斗时召唤坐骑,其他大能高呼“赤血”、“踏云”、“追风”之类,他大喊一声“乖乖”,这不是来搞笑的吗。
转念想到自己的麦田界域,比起别人的剑域、火域、海域,他又笑不出来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乖乖。”宋潜机说,他语调生硬,听着有点像某地方言骂人。
“这是我的名字?乖乖?”混沌浑然不觉,轻声念着这两个字,直到目光变得空茫,好像跨越时间长河回到过去,看见给他起名字的人,“好熟悉……”
宋潜机不说话,静静等它结束回忆。
“原来我叫‘乖乖’。”混沌说。
宋潜机叹气:“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不可以再乱吃东西了。”
混沌呆呆道:“可是我饿,真的好饿。那个人封印我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会这么饿。”
无穷无尽的黑暗,时时刻刻的饥饿。
“我会来喂你。”宋潜机摸摸它湿漉漉的鼻子,“给你喝甜水。”
上一世这只混沌没有出现。不仅宋潜机活着的时候没有,他死后看到的光阴长河里也没有。
想来封印反复加固,秘密深藏地下。
这是血河老祖的地宫,它本该是这里半个主人。
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它在深不见光的地底一日日走向虚弱,直至死亡、消散。
不死泉嗡鸣不止,抗议不休。
宋潜机明白这意思:我堂堂天地至宝,你把我当兽粮
“那你一定要来啊。”混沌得到承诺,缓缓缩入山腹,尽量把自己缩小,低弱的声音在山体内回荡,“乖乖等你。”
第163章 轻易信人
琴声已停, 余音仍回荡不绝。
兽吼平息,轻盈春风重新变得温柔。
万籁俱寂,雪还在下。雪花轻飘飘, 穿过月光落在草尖树梢上、飘在溪水湖泊里, 转瞬消融, 像一场虚幻的梦。
偶尔一点凉意沾在法袍之外的皮肤上, 才让人有些真实感。
众修士听着琴声余韵, 没有人说话。
传说中的画春山在平原上拔地而起, 孤峰横绝,烟尘缭绕。
高山仰止,威压深厚令人胆寒。
而宋潜机和那只混沌凶兽,此时就在山中。
一山不容二虎, 如果镇压失败, 两者只能走出一个, 是狂暴恐怖吞噬活物的凶兽, 还是力挽狂澜的宋潜机。
千万道目光注视着画春山,忧心忡忡。
就算是千渠的敌人、或对宋潜机心存厌恶的人, 此时也由衷希望他能获胜。
否则宋潜机葬身兽口,谁能还与肆虐的混沌相扛?谁敢赌自己一定有命逃生?
险些被吞吃的修士聚在一起,惊魂未定地抱团疗伤。
忽听一人道:“如果这才是真正的《风雪入阵曲》,那我从前弹的是什么?”
这声音嘶哑苍凉,浑不似从前柔丽出尘。
竟是妙烟仙子。
她伸出手掌, 感受落在指尖的雪花。
何青青望向妙烟, 略带同情。她深知妙烟对这首曲子的执念,这一刻, 她竟出奇地理解对方。
“琴谱本无差别, 而他毕竟是作曲者, 自然能弹出曲中真意。”何青青道。
妙烟仰头大笑:“你早就知道!你们都知道,全来看我笑话。宋寻就是宋潜机!”
笑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周围想接近她的修士目露惊恐,慌忙向后退去。
“这人是谁?”
“总之一定不是妙烟仙子!仙子绝不会这样!”
何青青不知“宋寻”做了什么:“你既要退出修真界,这首曲子是谁写的,已与你无关。”
妙烟喝道:“宋潜机与我有关系!”
何青青脸色骤冷。
雪渐渐小了,画春山中混沌没了动静。
地宫四处响起窃窃声,像寒冬后复生的春虫。
“我先前就觉得红河里那条蛟蹊跷,原来根本不是血河谷前辈的考验,是千渠王在设法救我们。”
“你们是在红河被救的?我们也刚被救出冰洞,咱们互相介绍认识一下。”
劫后余生的喜悦里,仍有几人神色莫名。
“若宋师兄镇压成功,会不会想趁机杀了它?可是恶兽临死前的反扑,才是最强一击。”纪辰担忧道,“万一它自爆……”
“宋潜机不会杀它。”
纪辰被打断,回头对上卫真钰幽深的目光。
“宋潜机对生命循环、对天地万物的理解和我们不一样,若非必要,他不愿下杀手。宋院下雨的时候,他连地上的蚯蚓都要救回土里。你们说好不好笑。”
卫真钰嘴角勾出一丝嘲讽笑意。
他紫府中烧着还未彻底收服的不尽火,雪片落在他身上,瞬间化为袅袅白雾。
按人族修士的正常想法,凶兽非我族类又如此恐怖狂暴,一口能吞数千人,一爪下去地崩山摧。自然能杀就杀,永绝后患。
“有何好笑,你以为你更了解师兄?”孟河泽没给他好脸色。
“我不了解。”卫真钰仍在笑,“我从没了解过他。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你们也不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见凶兽不杀,连蚯蚓都救,为什么偏要赶我走?卫真钰想对那个人大喊,你如果想要我的命就只管拿去。
可是宋潜机不要他的命,宋潜机两次救他的命,而他根本不知道宋潜机想要什么。
他紫府时刻忍受火焰灼烧煎熬,方知收服天地至宝凶险。
如果没有宋潜机替他承受不尽火离池时最猛烈的反扑,恐怕他已经被烧成飞灰了。
这是宋潜机第二次救他。
第一次是千渠坊刺杀,蔺飞鸢自知伤不了宋潜机,剑转向刺他。
宋潜机替他挡了一剑,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在他的记忆里,比不尽火更烫。
“我们没有背弃师兄,谁跟你一样?”孟河泽气道,“你还笑?有什么好笑!”
他自然生气。
宋潜机化为宋寻时,他们都看见“宋寻”被“卫王”呼来喝去,冷脸以待。
为什么师兄要混进卫真钰的队伍,是为了保护对方吗?
卫真钰当年折剑断义打坏花架,师兄千山万水地来保护他。
他还如此不识好歹。
卫真钰越笑声音越大,孟河泽正想拔剑,却听对方道:
“我少时离家,浪荡四海,做过人也做过狗,只有他一次次挡在我身前。既然赶我走,为什么又来管我死活,这不好笑吗?!”
“你……”孟河泽的剑拔不出来了。
卫真钰强硬时,他想砍人。当卫真钰红着眼像只丧家之犬,他反而想安慰对方。
纪辰低声喊了一句“卫平”,走近道:“你和师兄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等离开秘境,你跟我们回千渠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