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湛兮从背包里取出速写本,信笔画着车窗外的风景。
她听到那个年轻的妈妈对她女儿说话:“妈妈,去,打水,你在,这里,等我,乖。”
断句很奇怪,语速更是慢得惊人,程湛兮的笔不由一顿,抬头向对面望去。
小女孩也在看她,察觉到她的视线望过来立即收了回去,往床铺里缩了缩,她抿起嘴,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程湛兮礼貌地移开目光。
心里却隐约有了猜测。
耳畔传来“铛”的一声,隔壁餐盘落地砸出清脆刮耳的声响,程湛兮心头本能惊跳,一笔画歪,她余光去瞧那个小女孩,女孩目光看着窗外,一点应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程湛兮面前仿佛浮现出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世界对她们来说是永恒寂静的。
程湛兮眸子里漾起柔软的怀念,屈起指节,在两人正前方的桌子上敲了敲。
女孩先看着她的手,再将目光移到她脸上,确切的说,是嘴唇。
她是聋哑。
程湛兮没开口,而是一手伸出食指指向对方,然后握拳,向上伸出拇指,打手语道:你好。
她神情友善,微微含笑望着对方。
女孩眼神里流露出震惊。
接着,她往前坐了一点,试探性地用手语回:你好。
程湛兮不大熟练地手语比划道:你和妈妈,出门旅游吗?
上车这段时间,她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年轻的妈妈接了热水回来时,吃惊地看到她的女儿和坐在对面下铺的漂亮姐姐相“谈”正欢。程湛兮抬头,下意识和她妈妈用手语打了个招呼,年轻妈妈失笑,程湛兮也笑了,说:“不好意思,聊得太入迷了。”
她指指对面坐着的小女孩。
小女孩见妈妈回来,迫不及待地和妈妈分享方才的事,手上速度很快,程湛兮看得眼花缭乱,她妈妈也用手语给她回应,满脸含笑。
转过身来,年轻妈妈向程湛兮真诚道谢。
为了不让女儿受到常人异样的目光,她在外面尽量不使用手语,女儿经过训练会读简单的唇语,只要不开口说话,没人会想到她其实是个聋哑人。她询问程湛兮是不是这方面的老师,为什么会一眼看出来。
程湛兮道:“不是的,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也是……”她摇摇头,苦笑道,“后来失散了,没有再见过。”
“原来是这样。”年轻妈妈点头道。
她想了想,说:“我女儿这样的情况,我认识很多像她一样的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帮你注意一下,她姓什么?叫什么?”
程湛兮迟疑了数秒,抿唇说:“我……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小名叫默默。”
默默。
一个很契合的名字。
年轻妈妈在心中咀嚼这个名字,心先往下沉了两分,在聋哑人圈子里,叫默默的没有一千也有一百。
程湛兮补充道:“比我小两岁,也可能和我差不多大,总之不会差很多。”
年轻妈妈等她继续说,却没了下文。
两人对视一眼,年轻妈妈道:“明白了,我会留心的。”一个叫默默的,年龄在24-27之间的年轻女人。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程湛兮没报什么希望,二十年过去了,就算找到了对方,说不定她也忘记自己了。
下车前,程湛兮将自己在车上画的画送给了小女孩。
早春的碧绿的稻田里,穿着白裙的小女孩大笑着奔跑在田野上,手里拿着彩色的气球。
***
从风和日丽到狂风骤雨,不过几站公交车的距离。
程湛兮站在公交车站牌,低头看了看手机导航上显示的距离酒店步行八百米,她环视四周,拖着行李箱穿过马路,躲进了路边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
天边传来轰隆隆的滚雷声,狂风呼啸,天和地瞬间暗了下来。
道路两旁的树叶在风中瑟瑟发抖。
程湛兮不好意思干避雨,在货架走了一圈,拿了瓶饮料。她到前台结账,发现店里多了一道女人的人影。
她背对着自己,身量清瘦,穿黑色及膝长风衣,同色长裤,在屋外的暴雨声中,更添了一份冷肃。
长发亦是黑的,未染未烫,此刻被雨打湿,黑得越发柔亮,令人联想起上好的丝绸布料。她微微偏着头,抬手将黏在脖子里的湿发挑出来,露出来手腕到指尖的一段皮肤,很白,很美。
细长分明的手指也是湿的,泛出冷白冰透的色泽。
程湛兮多买了包纸巾。
她走到对方身侧,看见她眼尾有一颗淡淡的小痣。
程湛兮收回视线,探手将新买的纸巾递到她面前,温和礼貌。
“你好,我这有纸,你要不要……”
郁清棠转头,朝她望过来。
程湛兮忘记了呼吸。
她觉得,就这一眼,她的心跳,便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程湛兮:她卫小姐是美是丑,是圆是扁,和我有什么关系?
郁清棠:是我。
程湛兮:真香!
第2章
雨仍在下。
但雨声忽然变得很远,飘忽且渺茫。
程湛兮撞进了一双比黑夜安静、比月色更美的眼睛里。
几秒后,她才很轻很轻地呼吸了一下,心脏以异乎正常的速度跳动着。
面前的女人约莫二十六七,眉眼如画,皮肤较常人苍白,唯有薄唇抿出一抹极淡的血色,有一种近乎病弱的美感。尤其是她的左眼有一颗泪痣,动人极了。
泪痣长的地方有讲究,若是偏下,便如同垂泪,会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她的泪痣长在上眼睑的眼尾处,和上挑的眼线神奇地连成一条线。所以这颗泪痣非但没有让她显得柔弱,反而给人不可侵犯的疏离和禁欲感。
黑色风衣里是一件洁白的衬衣,严丝合缝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和弧度优美的下巴。
透出淡淡的斯文书卷气。
程湛兮张了张嘴,在女人接下来的动作里没了言语。
郁清棠目光平静地看向面前拖着行李箱的程湛兮,礼貌地微微颔首,平静地转了回去。
她没有伸手去接。
相当于委婉地拒绝。
程湛兮故作自然地收回了递出纸巾的手,揣进了外套口袋里,眼睛转向和郁清棠相反的方向,偷偷地用余光观察对方。
雨仍在下。
暴雨倒灌,整座城市笼罩在磅礴的雨幕里,阴沉的云层里不时闪过蓝紫色的闪电,骤然撕裂黑暗的苍穹,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怒号着往天上刮去。
两人共处在一片屋檐下,听着同一片雨声。
谁也没有说话。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多久便乌云四散,露出了金红的太阳,日落大道上方出现了一道彩虹,从街头横跨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空气里只余下缠绵的毛毛细雨。
郁清棠推开门,踏进了如丝的朦胧雨幕中,身影慢慢消失在彩虹深处。
***
三个月后。
画室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第三次过来的喻见星蹑手蹑脚地打算返回,紧闭的门却“吱呀——”打开了。
程湛兮见到她,笑容随性地点了点头:“来了。”
喻见星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往半开的画室门里瞧,打趣道:“程画家最近画什么呢?”
程湛兮大大方方地让开路,笑道:“你自己看咯,随便参观,我去洗把脸。”
她画画的时候不喜打扰,杜绝任何人进她画室,结束了却是无妨。
喻见星就是她在泗城的朋友,一起在国外留学的同学。她就读的那所美院入学条件极为严苛,同一个国家出去的学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朋友。喻见星是学雕塑的,接了泗城市政府的一个项目,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这边。
喻见星迈进光线明亮的画室,里面程湛兮刚收拾过,画架、画布、颜料盒、调色板、画笔摆放得整齐,有条不紊。
和艺术沾边的东西,多少需要灵感,而灵感不是随时都有的,程湛兮不是个太高产的画家,画画十分依赖灵光乍现的瞬间。
喻见星记得程湛兮有一次接了幅壁画——即直接在墙壁上作画,时限三个月,有两个月二十九天她都在到处找灵感,愁得就差秃头,最后一天有如神助,把自己关进雇主的别墅房间里一挥而就,波澜壮阔地画满了一整面墙,成为他们圈子里津津乐道的一件事。
她刚过来三个月,喻见星本以为画室里应该空空荡荡,作品屈指可数,却意外地发现里面挂满了画。
油画只两三幅,有一幅是程湛兮方才在画的半成品,油料还没干,其余的是木炭画或者水彩等创作方便的。喻见星仔细端详墙壁和桌上的画,要么是侧脸,要么是背影,就是没有正脸,经过她的辨认,画的是同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程湛兮从盥洗室回来,便瞧见喻见星揶揄的眼神。
程湛兮好笑道:“怎么了?”
“画的谁?”喻见星不等她回答,立即道,“你未婚妻?”
“……”程湛兮解释道,“不是,刚来泗城的时候遇到的一个陌生人。我好像有一点……嗯。”